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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叫棉花,我與繪畫(2)

  • 形象
  • 王唯舟
  • 5371字
  • 2015-05-03 14:52:10

親戚們還是每隔一兩個星期就到我家里來做客,我漸漸對他們定期的造訪產生了依賴。后來,在親戚們玩盡興了回家后,我甚至還會擔心地問媽媽:“他們下個星期還會來嗎?”在得到媽媽肯定的回答后,我就會安心地睡上一覺,絲毫不擔心還沒有開始動筆的周末作業。媽媽經常在我面前夸贊我好客,其實我并不是那樣想的,親戚定期的短暫做客對我而言不過是一段和小伙伴們做游戲的美好時光。在我和小伙伴們做游戲的同時,聽爸爸和親戚們的大聲擺談,在供我們躲迷藏的門背后窺視客廳里的繚繞煙霧,幾乎成了我擺脫孤獨的方式,而當我淘氣地穿梭在大人們的腰間時,我也會充滿憧憬地陶醉在玻璃杯里晃蕩的淡黃、透明的洋酒中。

不經意間,爸爸的藍色文件夾里的報紙越來越多了,他修改畫作時的神情也越來越來認真。不過,我的好奇心不會滿足于這種平常的生活瑣事,慢慢地,我奇怪地發現幾乎每天都有陌生人造訪我家,而且每次造訪肯定只有一個人。雖然他們面孔、性別不一,但是他們都隨身攜帶著相機、筆記本和筆,還會畢恭畢敬地坐在沙發上跟爸爸攀談很久。

某個刮大風的下午,媽媽把客廳里的大窗戶關得死死的,而且還輕描淡寫地拉上了繡著白玫瑰的落地窗簾。爸爸也沒閑著,他把掛在客廳墻壁上的幾幅油畫擦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那些畫跟阿拉丁神燈有相同的功效似的。“這樣看起來會優雅一點嗎?”爸爸把立在沙發旁的魚竿式黑色臺燈打開了,接著他又煞費苦心地把天花板上靜靜懸掛著的兩盞水晶吊燈打開,然后扭頭向正在擦花瓶的媽媽詢問意見。一道直直的金黃色的光線落在了布滿褶皺的沙發上,沙發周圍還散布著一圈雨滴似的夢幻般的暗黃光影,我知道這是水晶吊燈發出的光線落在地板上產生的景象。墻壁上描繪一年四季的油畫不管是經何種色彩點綴,現在也都開始散發出金色的光澤,隨后這種光澤逐漸蔓延整間屋子,就好像把整個客廳帶到了秋天一樣,但是我們卻感覺不到任何的蕭瑟。

“你確實應該好好布置一下,聽說這次來采訪你的記者很有名!”媽媽說。

“這樣的客廳像個藝術家的客廳嗎?”

“你應該調整一下思緒,這名記者提問很犀利,對他的問題處理不好就很可能被社會各界人士質疑,他可不像我爸可以讓你任意頂撞!”

“我沒有頂撞……噢……只有一次而已,而且本來就是他誤會我了。”

“棉花怎么辦呢?他手里的球怎么辦?要讓那位記者和他玩一場球嗎?”媽媽笑了。

“就讓他在旁邊呆著吧,他還是一個小孩子,說不定那位記者還會夸他呢。”

“難道你想讓他像其他人夸你的畫那樣夸我們的孩子?我可不想別人用‘美’來夸我的小男子漢。”

“那好,我的兒子很好客,行了吧?”

“你快想想怎么對付那位記者吧。”

過了不一會兒,那位“提問十分犀利”的記者就敲響了我家的門。媽媽優雅地領著他進了客廳,然后便禮節性地為他介紹了整個客廳的布局和設計理念,接著,盡管不是創作者,她還逐一為記者講解墻壁上的油畫。那位記者用右手托著下巴,還不時扶一扶眼鏡,看起來似乎正聽得津津有味。

得到爸爸的許可后,我就一直在沙發旁拍球玩,看到那位神秘記者進了家門之后,我還借著興頭做了一個高難度動作——讓球在食指上不停轉動。但是記者穩穩坐在沙發上的一剎那我就為我做出的高難度表演而感到后悔了,他并沒有像我預想中的夸我技巧高超,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他只是迅速地拿出紙筆,并細心地調試好相機,然后就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爸爸那張掛著微笑的臉。

他長得很英俊,有著與在“唯一大戲院”里登臺演出的男演員一樣英俊的臉龐。我還在他的臉上,甚至是全身上下,看到了張貼在音像店門口的黑白海報上的浪漫男人的影子。他似乎也擁有藝術家般的迷人氣質,就好像他可以用筆賦予枯燥的報道和采訪許多色彩,然后讓人們深深地沉浸在他的記者手記之中。除此之外,我還對他臉上殘留的胡楂、散發著古龍水味道的黑色條紋襯衫、右手腕上閃閃發亮的金屬手鏈無比感興趣。在某個瞬間,爸爸和他熱烈地交談著,他像是思考得太投入了,只見他托著下巴把頭向我這邊偏了過來,我注意到了停留在他挺拔鼻梁上的那副眼鏡,鏡框跟他的金屬手鏈一樣,閃著金光,不過鏡框閃爍的亮光要華麗得多,這讓他的這副金邊眼鏡在我心中有了和金剛石同等的地位。

“爸爸,快看——這副眼鏡的鏡框是24K還是22K呢?”我指著英俊的記者先生的眼鏡,大聲叫了出來。

不得不承認,那時候的我甚至連22K或24K是什么東西都沒有弄清楚,我只是簡單地認為在燈光下閃著漂亮金光的物體都是22K或24K。在此基礎上,我還自認為我大概弄清楚了22K金與24K金的區別,我認為燈光下更加耀眼的就是24K金,并且驕傲地認為24K金足足比22K金多了2K金,所以24K金理所當然的要亮一點。爸爸是我認識22K或24K金的啟蒙老師,這還全靠他的大學教授這個職務。

某天,爸爸收到了一件精心包裝的禮物,包裝盒子被染成了喜慶的紅色,上面還繡上了幾朵纏綿的云。我一見到這個盒子就喜歡上了它,我把它當作是一件稀世寶物,恰巧當時我癡迷古埃及的一切,于是我就認為這個紅盒子里面裝了根法老的鑲嵌著紅寶石的金權杖(這完全是漫畫對我的誤導)。不過,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盡管我很喜愛它,但是我卻不敢去將它打開。這個盒子不管我怎么搖,它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響,而且就算我用手用力敲盒子,它的里面也沒有任何回音,這讓它變得神秘起來,于是我開始認為這個盒子是類似于潘多拉魔盒那樣的盒子,里面住著一個能讓我倒大霉的魔鬼。我不得不重溫許多魔幻題材的漫畫,以此來尋找讓潘多拉魔盒變為阿拉丁神燈的方法,當然,沒等到我找到那個方法,我就喪失了本身就不多的耐心。最后,還是爸爸打算見見那個“魔鬼”。他打開那個盒子的同時,我就靜靜地躲在他的身后,目不轉睛地盯著正被爸爸慢慢拆開的紅色盒子。當紅盒子上的云朵徹底消失的那一剎那,我的眼睛就立刻被盒子里面的東西吸引住了,盒子里面裝的是一支被層層海綿緊緊裹住的鋼筆,鋼筆在昏暗的燈光下還閃著耀眼的金光,我立刻就認為它是一件由黃金制成的稀世珍寶。“噢,它是22K。”爸爸仔細看了看筆帽上刻著的字母后平靜地說。我呆了一會,然后一本正經地問了爸爸一句話,大意是這樣的:是不是閃著漂亮、耀眼的金光的東西都會是22K。“我的天。當然不是這樣,它還可以是24K,”爸爸懲罰性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說,“看!當個大學教授多好,他們還會送你這樣的好東西。”當時我沒有聽懂爸爸說的后半句話,但是后來我從媽媽那里了解到,這支華麗的22K鋼筆原來是爸爸所在的那個神秘大學寄來送給爸爸的。

我大聲叫出來的這句話,是我和爸爸,或許也是那位英俊的記者先生所不曾料到的。這時候的我,出于對金色事物自然的熱愛和好奇,沒能控制住小孩子多樣的情感,甚至連我自己都在為喊出了這句話而感到驚訝和害羞,但是我確實是想知道那副眼鏡到底是22K金還是24K金。或許我也意識到了在陌生的客人面前大呼小叫是多么的失禮和丟臉,我就像犯了錯一樣低下了頭,我的臉也微微紅了起來。

不要被我的表現所蒙蔽,也不要被我的低頭臉紅蒙蔽,我不是因為問了爸爸這一個愚蠢的問題而感到羞愧的,我認為自己確實是發現了一個天大的問題。我明白,如果我面前坐著的是另外一名記者,我也許就不會問爸爸“鏡框是22K還是24K金”這個問題了。我在大喊的同時還刻意提高了嗓門,不僅如此,我還把高高地手臂抬起來,用食指直直地指著他,為的是讓他注意到我。我并不相信坐在我面前的那位記者先生僅僅是一名記者,他分明就是位天賦過人的藝術家,而且他也不像那些平日里與爸爸擺談繪畫的禿頂、江河日下的老藝術家,他還擁有旺盛的精力。他一連問了爸爸十幾個問題,臉上仍然顯露出認真的神情。就像小孩子容易崇拜人物傳記里的英雄人物一樣,自從看到這位陌生的記者先生欣賞爸爸的畫作時從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專注,我就對這位記者先生產生了一種敬佩。

“這位是您的兒子嗎?”記者先生瞥了我一眼,然后冷漠地向爸爸問道。

爸爸沒有立刻回答這個沒有必要問的問題,他只是一直看著那位記者,我感覺到爸爸的身體繃直了,就好像他將要獨自面對一件棘手的突發事件似的。記者握著筆在筆記本上迅速地書寫著什么,爸爸就一直那樣四肢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他。深夜才有的寂靜在客廳里長久地停留,也許爸爸早就意識到了這樣的場景十分尷尬,但是整個狀況根本不由他控制,我們都不知道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慢慢放下累得又酸又痛的手臂(之前我一直抬著手臂并用食指指著記者),我才猛然發覺爸爸還沒有開始解答記者連續問出的十幾個問題。

記者先生在筆記本上寫什么呢?

我看到他在筆記本上比劃完了,他又扶了扶眼鏡,然后臉上浮現出了一種謙卑的微笑。

“對不起,我記了點重要的筆記,”他立刻抬頭向爸爸道歉,出乎我意料地,他還把頭轉向了我這邊,“小朋友,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的回答會讓記者先生有點失望,但是至少我做到了誠實。

“你以后想做什么,是畫家嗎?

“畫畫很累,我不想當畫家。”

“你好像很喜歡玩。”

“是和朋友們一起玩。”

“謝謝你接受我的采訪。”說完,他就用戴了金屬手鏈的右手輕輕地握了握我的右手。雖然說這似乎是記者們例行的答謝,但是我感覺這就像是一次告別,而我就像是位即將上刑場的判了死刑的罪犯,我心里掠過了一絲失望。

這次輪到爸爸出乎意料了。記者隨后就向爸爸和媽媽道了別,在封閉的大客廳留下了一圈古龍水的味道后,他就悄然消失在了門外走廊昏暗的拐角處。

我記得那次特殊的采訪發生在星期三的下午。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或許我并不是真的很晚才睡著,只是覺得時間在我身上停留得比平常更久一點。躺在床上望著深藍色的天花板,我被一陣陣空蕩蕩的奇怪感覺襲擊著,我翻了無數次的身,還是沒有辦法像往常一樣迅速入睡。“我失眠了。”我害怕地想著,不禁聯想到了報紙上經常登的吹噓某種特效安眠藥的廣告。我腦袋里面的東西不停地翻轉著,我一會兒想到周末即將要到我家做客的小伙伴們,一會兒又想到今天接受的采訪,還想到客廳里面的寂靜。最后,或許是想到了我們做游戲時的熱鬧和開心,我慢慢沉入了睡夢中。我睡得格外小心,用被子緊緊裹住我的身體,為隨時可能發生的突然驚醒而擔驚受怕,就像睡前我剛看了一部恐怖片一樣。

周末,親戚們如約來我家做客,我很高興他們給我家帶來了熱鬧。我仔細傾聽每個人在這個星期中發生的奇聞趣事,覺得這比聽書本上寫的故事有意思多了。不過爸爸似乎對親戚們的來訪沒有多少感覺,他就像是畫了一晚上的畫(這樣他會頭痛),只是面無表情地與人交談。親戚們顯然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他們都逐一詢問爸爸,“你頭痛嗎?”“畫得不順利?”“孩子讓你操心了?”

爸爸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后他打開電視,把遙控器遞到了某位親戚的手上,接著又從儲物柜里拿出一瓶泛青的酒,并把它放在了桌子上。親戚們也隨著電視機的打開而停止了講故事,他們盯著桌子上的酒躍躍欲試,他們特別希望自己能邊喝酒邊和其他人談天說地,為了不受干擾,他們把坐在沙發上的孩子們趕了下來,讓他們自己去玩。他們談話的內容往往很廣闊,包含了政治事件、政府剛出臺的政策、家庭瑣事、事業上的煩惱和國際新聞。我不知道談論這些遙遠的事情有什么意義,而且他們還會在桌子旁瘋狂地抽煙,以至于最后桌子上和地板上都會蒙上一層厚厚的煙灰,這讓我對他們敬而遠之。我十分討厭親戚們離開后家中呈現出的一片狼藉,不僅僅是討厭那時候家中突然冒出來的令人害怕的沉寂。我甚至會希望親戚們再也不要來我家做客,雖然我喜歡與伙伴做游戲,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認為做游戲只會讓我擁有轉瞬而逝的快樂,它只是一針止痛劑,只能暫時緩解我渴望快樂而產生的痛苦。昏暗的娛樂場所里常有的灰白煙霧彌漫在我眼前,我會厭惡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東倒西歪的椅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并被踩踏得不成形狀的水果皮,散落在角落里的撲克牌,干癟的棕色沙發,桌椅邊的灰塵和枯黃頭發。

爸爸讓我一個人待在臥室里,并且讓我的小伙伴們待在另一個房間里,這似乎是為了阻止我們玩那些幼稚的(我現在是這樣認為的)游戲。他沒有規定我需要在臥室里做什么事(我以為他要我安靜地溫習功課),只是用嚴厲的語氣告訴我不要離開臥室,我頓生疑惑,因為我根本不會伙同其他愛搗亂的小朋友打擾大人們的談話,而且,就算把我一個人關在臥室里,我也不會乖乖學習。過了一年左右,我開始逐漸忘記親戚們到我家做客給我帶來的歡樂,并且開始認為那些我曾經熱衷的游戲極度幼稚。出于對那些矯揉造作的熱鬧的厭惡,我向爸爸提議不要讓親戚再到我家做客,對于我心理的巨大變化,爸爸顯得十分驚訝,他同意了我的要求,還給我講了一個秘密:那天晚上他沒有參與親戚們的聊天,他和我的小伙伴們進行了一次“秘密會談”。

關于“秘密會談”的內容,爸爸當時并沒有給我講,在講完那個秘密后,他就朝我擺了擺手,獨自工作去了。他似乎是故意讓我不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好像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會突然恍然大悟(其實這并非不可能)。我沒有把這次已經過去的“秘密會談”放在心上,因為那時候我已經迷上了繪畫,我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系,沉醉在只有我一個人的繪畫世界中。我不像爸爸和媽媽那樣,對我的巨大變化感到驚訝,一方面是因為我那些小伙伴們——他們似乎已經成為了我的回憶——喜歡上了各種社交活動,熱衷于身邊漂亮的女同學、時髦的衣服、周圍朋友的情感八卦;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認為自己愛上繪畫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沒有必要為了天經地義的事而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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