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叫棉花,我與繪畫(1)
- 形象
- 王唯舟
- 5324字
- 2015-05-03 14:52:10
§§§第一部,快樂及過去
我的名字叫做棉花,是爸爸給我取的。我本人對這個名字沒有太大的印象,僅僅是把它機械地寫到作業本封面上而已,只是我經常會因為這個奇怪的名字而被同學嘲笑,不過我已經慢慢習慣了,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我現在是一名高中生,比起五六年前的小學時期,我并沒有覺得我進步了多少,相反,我還覺得我退步了。不知不覺,我似乎被周圍的環境徹底同化了,我不再像小學一樣因為我可愛的名字感到自豪,受同學對我名字嘲笑的影響,我開始厭惡我的名字。不管是學校里的老師還是學生,都很尊敬爸爸,他是位畫家,他還贈送了學校一幅他所說的“自己迄今為止最完美”的油畫。我不知道為什么作為他的兒子,盡管老師對我認真負責,可我總是得不到同學們最起碼的尊重。上課時候的教室,或者考試時候的教室,是我的一塊理想凈土,我聽不到那此起彼伏的“棉花”叫喊聲。我承認,雖然我從一開始就認定同學們沒有惡意,但是我聽到他們用略帶嘲諷的語氣喊出我名字時,我就會有一種特別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就跟上課睡覺被老師當著同學的面罰站所體會到的感覺一樣,你是知道這種感覺不好受的。
或許我不了解爸爸,但是我至少比其他人(也許要除去媽媽)更了解他,我常常在家中的畫室門前默默注視他很久,我明白,只有在他畫畫的時候他才會對周圍細微的變化不作理睬。爸爸還是位大學教授,但是他從不去那個聘用他的大學講課;他會定期寫一些關于繪畫的文章,然后投給這里據說最有權威的學術雜志《繪畫藝術報告》,那家雜志社總會采用他的文章。我看過爸爸的畫,我對其中一幅油畫印象很深,那幅畫上有一條灰暗、筆直的水泥路,旁邊立著的全是一些像是被灰塵侵襲過的高樓,天空也是黑黑的,仔細看它,才會發現那些黑壓壓的云里還是透出了一絲落日的橘紅。現在,每當我翻開報紙,只要爸爸在繪畫領域有所行動,都會看到關于他的新聞,我看到一些專家總是用“頂級的”、“完美無缺的”、“史無前例的”等詞語來形容爸爸和他的畫作,我不知道爸爸看到這些詞語后感覺是什么樣的,但是我確信我自己是很開心的。后來,也就是我開始學習繪畫后,最開始還不覺得,但是時間一久,我卻感到我越來越累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對繪畫的興趣依舊,為什么我會感到越來越累?
跟我們所熟知的那些偉大的、有一番作為的大人物一樣,在得到社會普遍認可之前,爸爸活得很辛苦,他甚至不能保證自己每天能吃上飯。爸爸給我講過他的故事,是在我執著畫筆在畫板前作畫的時候講的,于是,那次我沒能在規定的時間里畫完畫,為此我被罰少吃一頓飯,爸爸給出的理由是“體驗當初他所經歷的磨難”。爸爸最開始是研究繪畫理論的,那時候他主要的經濟來源是文章所得的稿費,爸爸敲打著我的畫板情緒激昂地說:“在《繪畫藝術報告》上發表文章,我那時根本沒敢想過,那也是我的夢想。我每次翻那本雜志,都是帶著一種崇敬翻的。”那時候他常常給發行量只有幾百份的報紙投稿,那里的編輯要求低,也不看重作者的名氣,盡管如此,那些瀕臨倒閉的報社還是經常退回爸爸的稿子,他們說爸爸關于繪畫的想法“不著邊際”、“太個人化”,還批評了爸爸的文字表達實在太差,讓他們感到不知所云。“我從沒認為我學的那些理論沒有用處!”爸爸說。他還說,他是因為他仍然有零星的文章刊登出來才有了這一觀念,看到一篇文章被工整地印刷在雜志薄薄的一頁紙上時,他心中就會燃起繼續下去的火焰。
盡管爸爸不承認,但聽到爸爸講的他的故事后,我就覺得他一生的轉折點是他與一位女孩的邂逅。這位女孩,后來成為了我的媽媽,當初她給了爸爸很多幫助,而且還不嫌棄他的貧窮。媽媽的家境很好,因為我的外祖父是一家小有名氣的雜志社的社長,這家雜志社幾乎每次都采用爸爸的文章,也正因為爸爸所寫的被大多數人否認的文章,爸爸和媽媽最終走到了一起。結婚后不久,爸爸抓住了跟外祖父一起去土耳其進行文化交流的機會,得以出國開拓他常常說的“繪畫視野”。在土耳其,外祖父和交流團的其他人員都待在安卡拉,然而在舉行交流儀式的時候,外祖父卻發現爸爸不見了,于是他著急了起來,這一幕,我現在可以準確地想象出來,因為我看過那時外祖父與文化局官員的合影,布滿褶皺的照片上,外祖父眉頭緊鎖,稀疏的頭發被風吹得飄了起來,西裝上有一顆扣子也扣錯了,這與旁邊笑容可掬、光鮮亮麗的文化局官員形成鮮明對比。
爸爸是去了棉花堡,在和外祖父會合后,不管外祖父是多么嚴厲地呵斥他、批評他,他始終不愿低下頭認個錯,因為他覺得外祖父誤會了他。外祖父一直說他“因為個人的利益,無視集體的存在”,這個所謂的“個人的利益”其實指的是泡溫泉,外祖父一直認為爸爸去棉花堡是為了泡溫泉。爸爸對我說,我的外祖父實在是太荒謬了,事實上,在棉花堡,他才真正意識到繪畫的實踐是多么重要,世間的美——在他眼中,以棉花堡的美為典型,才是繪畫的存在理由。他專門花了一整天時間去看棉花堡的像是被純凈的大海洗過的藍天,去看那兒的孤單地掠過空蕩蕩的天空,并留下一串長長的白藍色尾云的大鳥(他說他不是生物學家,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種類的鳥),去看盛著泛藍的溫泉的像是一團團棉花的白石池,去看路邊孤單的頂著翠綠長條狀葉子的高樹,還去看被愜意的風吹得嘩啦啦叫的色彩繽紛的嬌小花草。接著爸爸笑了起來,于是我立刻放下畫筆,仔細檢查我的畫上又出了什么低級問題。他很快便覺察到了我對他笑聲的恐懼,于是他緩緩地對我解釋說,他其實是在笑他自己,他在笑他當初的無知。他把我重新握住畫筆的右手拉住,像牽一條小狗一樣把我拉到灑滿陽光的客廳,讓我坐到棕色沙發上,然后就用外祖父給我講《一千零一夜》的語氣給我講他接下來在棉花堡的所見所聞,爸爸在我腦中留下的嚴肅印象頓時煙消云散,我覺得這場景可笑極了。
爸爸在公共汽車上第一次見到棉花堡時,他不禁覺得自豪和心滿意足,因為其他的旅客都還在全神貫注地盯著掛在汽車左上方的正在放著本土電影的電視機,他比這笨重的汽車里的其他所有人都先看到棉花堡。下車后,他看到在陽光映照下的小石子瀝青路面泛著刺眼的亮光,覺得這與馬路兩旁鱗次櫛比的磚紅色小房子,西方古典式(像白宮那樣)的長型建筑,許多發舊建筑的墻面上伸出來的一塊呈長方形的寫滿土耳其語的霓虹燈招牌,第二層的窗戶凸出來并鑲著眼花繚亂的威尼斯色彩的兩層樓房,等等,相處得十分和諧。后來,爸爸才徹底弄清楚,這些樣式不一、令人著迷的建筑竟然全都是旅館或者酒店;一下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的站在路旁的那些陌生人就都圍到了爸爸身邊,嘴里不間斷地說著土耳其語,不時激動地用手在空中揮舞,甚至還把爸爸扯來扯去,他們人數眾多,爸爸已經看不到一般位于人腦袋上方的翠綠樹葉了。他們是各個旅館或者酒店的工作人員,專門負責招攬旅客,他們有著極其龐大的數量,這讓爸爸覺得他突發奇想來棉花堡的選擇是正確的。
爸爸突然用語重心長的語氣對我說,那幾天他過得很愉快,并且懂得了很多自己原來不懂的東西,盡管外祖父嚴厲地批評了他。這讓我很不習慣。我知道他討厭人群,但是他立馬就否認了我的說法,他說,“討厭”這種情感需要看具體情況,他喜歡那些狂熱的招攬旅客的工作人員。他確實是以一種講故事的心態來講述他的經歷的,沒了他干其他事的認真、嚴肅和專注,就好像這些經歷是憑空捏造的一樣。最后,我發現一直被我握在手里的畫筆上的顏料早被風吹干了,可爸爸似乎還想繼續講下去,但是又苦于沒有了可講的東西,于是爸爸還為這個“故事”安排了一個詩意的結尾:或許他就是因為那次棉花堡的夢幻之旅,才給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取了“棉花”這個名字。
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爸爸靠著他的努力在繪畫界成名了,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之后他還會在整個社會上出名,我知道,這與他的棉花堡之旅肯定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我那時候什么也不懂,心里面只是想著做游戲(把臉完全浸到盛滿水的水盆里憋氣,對著墻擲小皮球,在地板上滾彈珠,一人分飾兩角對打,等等)、看搞笑漫畫(只看圖不看字,以至于我覺得很多漫畫都不好笑)、凝望窗外(其實這是個幌子,媽媽為了保護我的視力勒令我必須這樣做;事實上在冬天,沒人監督我的時候我就會利用凝望窗外的時間對著窗玻璃吹氣,然后在上面畫貓)。雖然很多東西我都不明白,但是我很清楚一點,我缺少一個伙伴,這樣玩游戲就會有人陪我了,我也會憑借“陪其他小朋友玩”這個理由把討厭的功課冷落在一旁,因為經過我的研究,只有這個理由才會讓爸爸和媽媽欣然接受。每隔一個星期或是兩個星期,肯定會有一些親戚來我們家做客,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大人們總是討論著我們不懂的問題,可是我們也會做大人們不做的事(做游戲),我總是自豪地對大人們這樣說,盡管這只會引來他們不約而同的仰天大笑。自從我意識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小伙伴到我家里玩,我就在心里思考著一些關于大人們不做的事的問題,我想,我有五個小伙伴,再加上我,是不是可以組成兩支球隊呢?于是,在家中的大客廳里,誕生了兩支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手球”隊,我們在客廳里狂熱地比賽,每個人都會為一個小小的進球而歡呼。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眾多比賽中,我所在的球隊獲得了大多數的勝利,因此我在小伙伴隊伍里逐漸建立起了威信。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要一望著課本就會發好一陣子呆,腦子里面全都是我們玩游戲時的快樂場景,這也證明了那時我確實沒想過什么有價值的問題。我擁有一個熱衷于玩各種游戲的腦袋,再加上我身材矮小、體質瘦弱,所以各位親戚看到我就會萌生出“這是個還沒上學的小孩”的感覺,但是他們并沒有向媽媽和爸爸提議要嚴格管教我,而是經常站在我面前笑著數落我一番,好像那是件很令他們享受的事。我想,或許看著我受他們略帶嘲諷的數落后臉上流露出的窘迫的神情,他們是想到了自己美好而天真的童年吧。
也就是我經常受親戚們數落的那段時間,我經常看到爸爸嚴肅地坐在沙發上并且仔細端詳手里捧著的一幅已經完成的畫,那幅畫一般描繪的是近郊宜人的鄉村風光;然而有一次我看到那幅畫上繪出的卻是在簡陋屋檐下抬頭望見的滿是耀眼繁星的星空,這讓我聯想到新西蘭某個設立起“星光保護區”的小鎮。爸爸并不是單純地仔細端詳那幅畫,他還要用小刀修改(因為畫已經干了)畫上一些旁人幾乎無法察覺到的畫作細節。爸爸的這些往日不曾有過的行為讓我認為他這樣做僅僅是出于對繪畫、對畫作的愛,我還常常幻想爸爸會用激情的紅色把畫作上成片的青草覆蓋掉,以此來表達他對繪畫的熱愛,僅此而已。除了認真地修改畫作之外,爸爸還學會了收集報紙,他把報紙上一些新聞剪下來夾在一個藍色文件夾里,看到這般景象,我開始傷心失望起來,因為我認為爸爸老了,他居然開始做我那年老的、戴著副老花眼鏡的外祖父才做的事——收集剪報。我不希望這種事發生,雖然外祖父很疼愛我。看了只有百無聊賴的家庭主婦才看的雜志(我極度不滿老師強制我們看這種“很感人”的雜志)上刊登的講述親情、愛情的真人真事后,我甚至開始認為外祖父是把他對外祖母的愛轉移到了我身上。外祖父每次到我家總是說自己是“專程來看望我可愛的小外孫”,之后就會帶上一種只有小孩子才有的世界觀給我講《一千零一夜》,就好像世上真的存在飛毯一樣。他說,年輕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跟我外祖母分享《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的,說這話時,他那張像沾滿了石灰的蒼老臉上的笑顏綻放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當然,我也沒有忘記在外祖母的呈現為一片黑灰色的葬禮上,被掀去園林里整片綠草的寒風和冰涼的雨點任意吹打的、跪在墓碑前旁若無人地大哭的外祖父的悲傷表情;而當眾人把一把黑傘遞給外祖父時,外祖父卻用黑傘遮住了墓碑,可他的眼淚把石頭刻成的墓碑染成了深色。
葬禮過后,外祖父更加疼愛我了,或許也可以用“溺愛”這個詞。一個陰沉的下雨天,當我準備在無數落在地上能激起一朵朵透明的小水花的緩緩下落的雨滴中踏上從學校到家里的愉快的回家之路時,卻突然看到外祖父撐著一把大傘在模糊的雨中等我,他的黑皮鞋和熨得直直的褲管被背后小商店的不停顫抖的卷簾門反彈出來的雨水完全打濕了。那時候還小,不知道用什么詞語去表達那種感覺,只是覺得這不是一種因為被愛而產生的狂喜,也不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感動;如今,帶著爸爸是否已經老去的疑惑,和但愿爸爸不要老去的期盼,外祖父在雨中對我的等待給我的感覺,與爸爸的奇怪行為給我的感覺如出一轍:你愛的越少,并且愛你的越少,你就不會感到那么累,這才是真正的悠閑和輕松,但是沒有人知道在這種狀況下我們是高興還是傷心。你一定不會相信這是我當時的所感所想,當然了,這些都是我現在的感想,我之所以選擇在我向你講述我小孩子階段的生活的時候寫出這些不符合我當時心境的感想,是因為我不得不對時間的流逝、事件的發展發出這樣的感嘆——無奈!就像我上面講的一樣,當時的我沉浸在做游戲的歡樂世界中,什么事都不懂,而且那些都已經成為了過去;盡管如此,正坐在書桌前寫這篇文章的我,在紙上奮筆疾書的同時,還時不時地幻想當時的我產生了我現在才有的所感所想,然后便發生了與曾經發生的事截然不同的事,那么現在我會是個什么樣子。好吧,我承認這樣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個人的不同時期在想法上會有所區別嗎?對于我而言,我只能這樣說:有些想法存在區別,但大部分想法都是相同的,而且這些想法基本上永遠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