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七連(1)
- 第七連:丘東平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
- 蕭楓主編
- 3047字
- 2015-04-24 19:35:00
——記第七連連長丘俊談話我們是……第七連。我是本連的連長。
我們原是中央軍校廣州分校的學生,此次被派出一百五十人,這一百五十人要算是“八·一三”戰事爆發前被派出的第一批。我便是其中的一個。
在羅店擔任作戰的××軍因為有三分之二的干部遭了傷亡,陳誠將軍拍電報到我們廣州分校要求撥給他一百五十個干部。我們就是這樣被派出的。
我了解這次戰爭的嚴重性。我這一去是并不預備回來的。
我的侄兒在廣州華夏中學讀書,臨行的時候他送給我一個黑皮的圖囊。他說:
“這圖囊去的時候是裝地圖,文件。回來的時候裝什么呢?我要你裝三件東西:敵人的骨頭,敵人的旗子,敵人的機關槍的零件。”
他要把這個規約寫在圖囊上面,但嫌字太多,只得簡單地說著:“請你記住我送給你這個圖囊的用(注:《第七連》這部作品集1947年6月由上海希望社出版。)意吧!”
我覺得好笑。我想,到了什么時候,這個圖囊就要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它也許給拋在小河邊或田野上……一種不必要的情感牽累著我,我除了明白自己這時候必須戰斗之外,對于戰斗的恐怖有著非常復雜的想象。這使我覺得驚異,我漸漸懷疑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同學中最膽怯的一個。我是否能夠在火線上作起戰來呢?我時時對自己這樣考驗著。
我們第七連全是老兵,但并不是本連原來的老兵。原來的老兵大概都沒有了,他們都是從別的被擊潰了的隊伍收容過來的。我們所用的槍械幾乎全是從死去的同伴的手里接收過來的。我們全連只配備了兩架重機關槍,其余都是步槍,而支援我們的炮兵一個也沒有。
我們的團長是法國留學生,在法國學陸軍回來的。瘦長的個子,活潑而又機警,態度和藹,說話很有道理,不像普通的以暴戾、愁苦的臭面孔統率下屬的草莽軍人,但他并沒有留存半點不必要的書生氣概。如果有,我也不怎么覺得。我自己是一個學生,我要求人與人之間的較高的理性生活,我們的團長無疑的這一點是切合我的理想的。
我對他很信仰。
有一次他對我們全營的官兵訓話。當他的話說完了的時候,突然叫我出來向大家說話。我知道他有意要試驗我,心里有點著慌,但不能逃避這個試驗。這一次我的話說得特別好。普通話我用得很流暢。團長臨走的時候和我熱烈地握手。他低聲地對我說:“我決定提升你做第七連的連長。”
這之前,我還是負責整頓隊伍的一個普通教練官。
從昆山出發之后,我開始走上了一條嚴肅、奇異的路程。在錢門塘附近的小河流的岸邊,我們的隊伍的前頭出現了一個年輕、貌美、穿綠袍子的女人。我對所有的弟兄們說:
“停止。我們在這里歇一歇吧!”
排長陳偉英偷偷地問我:“為什么要歇一歇呢?追上去,我們和她并肩的走,為什么不好?”
“這是我自己的哲學,”我說,“我現在一碰到漂亮的女人都要避開,因為她要引動我想起了許多不必要而且有害的想頭,……”
我們的特務長從太倉帶來了一個留聲機,我叫他把這留聲機交給我,我把所有的膠片完全毀壞。因為我連音樂也怕聽。
我非常小心地在修筑我自己的路道,正如斬荊棘鋪石塊似的。為了要使自己能夠成功為一個像樣的戰斗員,能夠在這嚴重的陣地上站得牢,我處處防備著感情的毒害。
有一禮拜的時間,我們的駐地在羅店西面徐家行一帶的小村莊里。整天到晚沒有停止的炮聲使我的耳朵陷入了半聾的狀態,我仿佛覺得自己是處在一個非常熱鬧,非常嘈雜的街市里面。我參加過“一·二八”的戰爭,“一·二八”的炮火在我心中已經遠了,淡了,現在又和它重見于這離去了很久的吳越平原上。我仿佛記不起它,不認識它,它用那種震天動地的音響開辟了一個世界,一個神秘的,可怕的世界,使我深深地沉入了憂愁,這世界,對于我幾乎完全的不可理解,……十月十八日的晚上,下著微雨,天很快就黑下來,我們沿著小河流的岸畔走,像在蛇的背脊上行走似的,很滑,有些人已經跌在泥溝里。我們有了新的任務,經過嘉定,乘小火輪拖的木艇向南翔方面推進。……二十日下午,我們在南翔東面相距約三十里的洛陽橋地方構筑陣地。
密集不斷的炮聲,沉重的飛機聲和炸彈聲使我重新熟習了這過去很久的戰斗生活。繁重的職務使我驅除了懼怕的心理。
排長陳偉英,那久經戰陣的廣東人告訴我:
“恐怖是在想象中才有的,在深夜中想象的恐怖和在白天里想象的完全兩樣。一旦身歷其境,所謂恐怖者都不是原來的想象中所有,恐怖變成沒有恐怖。”
二十日以后,我們開始沒有飯吃了。火夫雖然照舊在每晚十點鐘左右送飯,但已無飯可送。我們吃的是一些又黑又硬的炒米,弟兄們在吃田里的黃菲子和葵瓜子。
老百姓都走光了。他們是預備回來的,把糧食和貴重些的用物都埋在地下。為了要消滅不利于戰斗的陣地前面的死角,我們拆了不少的房子。有一次我們在地里掘出了三個火腿。
吃飯,這時候幾乎成為和生活完全無關的一回事。我在一個禮拜的時間中完全斷絕了大便,小便少到只有兩滴,顏色和醬油無二樣。我不會覺得肚餓,我只反問自己,到底成不成為一個戰斗員,當不當得起一個連長,能不能達成戰斗的任務?
任務占據了我生命的全部,我不懂得怎樣是勇敢,怎樣是懦怯,我只記得任務,除了任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們的工事還沒有完成,我們的隊伍已開始有了傷亡。傳令兵告訴我:“連長,又有一個弟兄死了。”
我本已知道死亡毫不足怕,但傳令兵這一類的報告卻很有擾亂軍心的作用。我屢次告誡那傳令兵:
“不要多說。為了戰斗,等一等我們大家都要和他一樣。”
兩個班長都死了。剩下來的一個班長又在左臂上受了傷。
我下條子叫一等兵翁泉擔任代理班長,帶這條子去的傳令兵剛剛回來,就有第二個傳令兵隨著他的背后走到我的面前說:“代理班長也打死了。”
三天之后,我們全連長約八百米突的陣地大體已算完成,但還太淺,缺少交通壕,又不夠寬,只有七十分米左右,兩個人來往,當挨身的時候必須一個跳出壕外。
這已經是十月二十三的晚上了。
雨繼續在下著,還未完成的壕溝裝滿了水,兵士們疲勞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持,鏟子和鐵鍬都變得鈍而無力。有一半的工事是依附著竹林構筑起來的,橫行地下的竹根常常絆落了兵士們手中的鏟子。中夜十二點左右,我在前線的壕溝里作一回總檢閱,發現所有的排長和兵士都在壕溝里睡著了。
我一點也不慌亂。我決定給他們熟睡三十分鐘的時間。
三十分鐘過后,我一個一個的搖醒他們,攙起他們。
他們一個個都滾得滿身的泥土,而且一個個都變成了死的泥人,我能夠把他們搖醒,攙起的只有一半。
二十四日正午,我們的第一線宣告全滅,炮火繼續著掩沒了第二線。我們是第三線,眼看著六百米外的第二線(現在正是第一線)在敵人的猛烈的炮火下崩陷下來。失去了戰斗力的散兵在我們的前后左右結集著。敵人的炮兵的射擊是驚人的準確,炮彈像一群附有性靈的,活動的魔鬼,緊緊地,毫不放松地在我們的潰兵的背后尾隨著,追逐著。丟開了武器,帶著滿身的鮮血和污泥的兵士像瘋狂的狼似的在濃黑的火煙中流竄著。敵人的炮火是威猛的,當它造成了陣地的恐怖,迫使我們第一線的軍士不能不可悲地,狼狽地潰敗下來,而構成我們從未見過的非常驚人的畫面的時候,就顯得尤其威猛。
它不但擾亂我們的軍心,簡直要把我們的軍心完全攫奪,我想,不必等敵人的炮火來殲滅我們,單是這驚人的情景就可以瓦解我們的戰斗力。
恐怖就在這時候到臨了我的身上,這之后,我再也見不到恐怖。我命令弟兄們把所有結集在我們陣地上的潰兵全都趕走,把我們的陣地弄得整肅,干凈,以等待戰斗的到臨。
大約過了三個鐘頭的樣子,我們的陣地已經從這紛亂可怖的情景中救出了。我們陣地前后左右的潰兵都撤退完了,而正式的戰斗竟使我的靈魂由惶急而漸趨安靜。
我計算著這難以挨煞的時間,我預想著當猛烈的炮火停止之后,敵人的步兵將依據怎樣的姿態出現。
炮火終于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