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七連(2)
- 第七連:丘東平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
- 蕭楓主編
- 3044字
- 2015-04-24 19:35:00
一架敵人的偵察機在我們的頭上作著低飛,不時把機身傾側,驕縱成性的飛行士也不用望遠鏡,他在機上探出頭來,對于我們的射擊毫不介意。
飛機偵察過之后,我們發見先前放棄了的第二線的陣地上出現了五個敵人的斥候兵。一面日本旗子插在麥田上,十一年式的手提機關槍立即發出了顫動的叫鳴。
由第三排負責的營的前進陣地突然發出違反命令的舉動。對于敵人的斥候,如果不能一舉手把他們活捉或消滅,就必須切誡自己的暴露,要把自己掩藏得無影無蹤。
我曾經吩咐第三排要特別注意這一點,但他們竟完全忽略了。第三排的排長的反乎理性的瘋狂行動使我除了氣得暴跳之外,簡直無計可施。這個中年的四川人太勇敢了,但他的勇敢對于我們戰斗的任務毫無裨補,他在敵人的監視之下把重機關槍的陣地一再移動,自己的機關槍沒有發過半顆子彈,就叫他率領下的十個戰斗兵一個個的倒仆下去。第一排的排長想率領他的一排躍出壕溝,給第三排以援助,我嚴厲地制止了。我寧愿讓第三排排長所率領的十個人全數犧牲,卻不能使我們全連的陣地在敵人的監視之下完全暴露。但我的計算完全地被否定了,在我們右邊的友軍,他們非分地完全躍出了戰斗的軌道,他們毫不在意地去接受詭譎如蛇的敵人的試探,他們犯了比我們的第三排更嚴重的錯誤。為了要對付五個敵人的斥候兵,他們動員了全線的火力,把自己全線的陣地完全暴露了。
敵人的猛烈的炮攻又開始了。
敵人的準確的炮彈和我們中國軍的陣地開了非常厲害的玩笑。炮彈的落著點所構成的曲線和我們的散兵溝所構成的曲線完全一致。密集的炮火使陣地的顫動改變了方式,它再不像彈簧一樣的顫動了,它完全變成了溶液,像淵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洶涌的波濤。
我們的團長給了我一個電話機。他直接用電話對我發問:“你能不能支持得住呢?”
“支持得住的,團長。”我答。
“我希望你深切地了解,這是你立功成名的時候,你必須深明大義,抱定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
我仿佛覺得,我的團長是在和我的靈魂說話,他的話(依據我們中國人和鬼的通訊法)應該寫在紙上,焚化。
而我對于他的話也是從靈魂上去發生感動,我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我不明白那幾句僵尸一樣的死的辭句為什么會這樣的感動我。
“團長,你放心吧!我自從穿起了軍服,就決定了一生必走的途徑,我是一個軍人,我已經以身許給戰斗。”
于是我報告他第三排長如何違反命令的情形,他叫我立即把他槍斃。但第三排的排長已經受傷回來了,我請求團長饒恕了他。那中年的四川人掛著滿臉的鮮血躺在我的近邊,團長和我的電話中談話他完全聽見的。他以為我就要槍斃他,像一只癲狂的野獸似的逃走了,我以后再也沒有碰見他。
夜是人類天然的休息時間,到了夜里,敵我兩方的槍炮聲都自然的停止了。弟兄們除了一半在陣地外放哨之外,其余的都在壕溝里熟睡起來。我的身體原來比別人好,我能夠支持五天五夜的時間人還比較清醒。我圍著一條軍氈,獨自個在陣地上來往,看著別的人在熟睡而我自己醒著,我感受到很大的安慰,我這時候才對自己有了深切的了解,我很可以做這些戰士們的朋友。
我的鼻管塞滿著炮煙,渾身爛泥,鞋子丟了,不曉得膠住在哪處的泥漿里,只把襪子當鞋。我的袋子還有少許的炒米,但我的嘴臟得像一個屎缸,這張嘴老早就失卻了吃東西的本能,而我也不曉得這時候是否應該向嘴里送一點食品。
第二天拂曉,我們的第二排,由何博排長率領向敵人的陣地出擊。微雨停止了。曉色朦朧中我看見二十四個黑色的影子迅速地跳出了戰壕。約莫過了二十分鐘的樣子,前面發出了激烈的機關槍聲,敵人的和我們的都可以清楚地判別出來。這槍聲一連繼續了半個鐘頭之久,我派了三次的支援兵去接應。一個傳令兵報告我排長已經被俘虜了。我覺得有些愕然,只得叫他們全退回來。
原來何博太勇敢了,到了半路,他吩咐弟兄們暫在后頭等著,自己一個人前進到相距兩百米的地方去作試探,恰巧這時候有一小隊的敵人從右角斜向左角的友軍的陣地實行暗襲,給第二排的弟兄碰見了,立即開起火來。但排長卻還是留在敵人的陣地的背面。天亮了,排長何博不愿意把自己的地位暴露,在我們的陣地前面獨戰了一天,直到晚上我們全線退卻的時候方才回來。他已經傷了左手的手掌,我和他重見的地點是在南昌陸象山路六眼井的一個臨時醫院里。因為我也是在這天受了傷的。
這天的戰況是這樣的。
從上午八點起,敵人對我們開始了正面的總攻。這次總攻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我們伏在壕溝里,咬緊著牙關,忍熬這不能抵御的炮火的重壓。對于自己的生命,起初是用一個月,一個禮拜來計算,慢慢的用一天,用一個鐘頭,用一秒,現在是用秒的千分之一的時間。
“與陣地共存亡”。我很冷靜,我刻刻的防備著,恐怕會上這句話的當。我覺得這句話非常錯誤,中國軍的將官最喜歡說這句話,我本來很了解這句話的神圣的意義,但我還是恐怕自己會受這句話的愚弄,人的“存”和“亡”,在這里都不成問題,而對于陣地的據守,卻是超越了人的“存”“亡”的又一回事。
我這時候的心境是悲苦的,我哀切地盼望在敵人的無敵的炮火之下,我們的弟兄還能留存了五分之一的人數,而我自己,第七連的靈魂,必須還是活的,我必須親眼看到一幅比一切都鮮麗的畫景:我們中華民國的勇士,如何從毀壞不堪的壕溝里躍出,如何在陣地的前面去迎接敵人的鮮麗的畫景。
但敵人的猛烈的炮火已擊潰了右側方的友軍的陣地。
我們出擊了,我們,零丁地剩下了的能夠動員的二十五個,像發瘋了似的暈朦地、懵懂地在炮火的濃黑的煙幕中尋覓著,我清楚地瞧見,隔著一條小河,和我們相距約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大隊的敵人像潮水似的向著我們右側被沖破了的缺口涌進,他們有一大半是北方人,大叫著“殺呀!殺呀!”用了非常笨重,愚蠢的聲音。挺著刺刀,彎著兩股。
我立刻一個人沖到我們陣地的右端,這里有一架重機關槍,叫這重機關槍立即快放。
這重機關槍吝嗇地響了五發左右就不再繼續——壞了。
那射擊手簡單地說著,隨即拿起了一枝步槍,對著那密集的目標作個別的瞄準射擊。
我們一齊地對那密集的目標放牌樓火。但敵人的強大的壓迫使我們又退回了原來的壕溝。
右側方的陣地是無望了,我決定把我們的陣地當作一個據點扼守下去,因此我在萬分的危殆中開始整頓我們的殘破的陣容。而我們左側方的友軍,卻誤會我們的陣地已經被敵人占領,用密集的火力對我們的背后射擊。為了要聯絡左側方的友軍,我自己不能不從陣地的右端向左端移動。
這時候,我們的營長從地洞里爬出來了。他只是從電話聽取我的報告,還不曾看到這陣地成了個什么樣子。他的黧黑的面孔顯得非常愁苦。他好像從睡夢里初醒似的爬出來了,對我用力地揮手。一顆子彈射中了他的左腳,他嗆咳了兩聲就倒下了。
敵人的炮口已經對我們直接瞄準了,從炮口沖出的火焰可以清楚地瞧見著。
我開始在破爛不堪的陣地上向左躍進,第二次剛剛抬起頭來,一顆炮彈就落在我的身邊。我只聽見頭上的鋼帽嚆的響了一聲,接著暈沉了約莫十五分鐘之久。
我是決定在重傷的時候自殺的,但后來竟沒有自殺。
我叫兩個弟兄把我拖走,他們拖了好久,還不曾使我移動一步。這時候我突然發覺自己還有一付健全的腿,自己還可以走的。我傷在左頸,左手和左眼皮,鮮紅的血把半邊的軍服淋得透濕。
當我離開那險惡的陣地的時候,我猛然記起了兩件事。
第一,我曾經叫我的勤務兵在陣地上拾槍,我看他已拾了一大堆槍,他退下來沒有呢?那一大堆的槍呢?
第二,我的黑皮圖囊,我在壕溝里曾經用它來墊坐,后來丟在壕溝里。記得特務長問我:
“連長,這皮袋要不要呢?”
我看他似乎有“如果不要,我就拿走”的意思,覺得那圖囊可愛起來,重新把它背在身上。不錯,現在這圖囊還在我的身邊。
一九三七年,十二,二十一,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