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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風沉醉的晚上(2)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那里,假使還活著,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

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里的蒸氣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癥,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邊做些漫無涯際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里。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后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的回復起來了。平時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游行的練習開始之后,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面包一磅了。這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我于游行回來之后,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后,心里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面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么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面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里住后,約摸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后我正點上蠟燭,在那里看一本從舊書鋪里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的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里說:

“呵呵,你的事件是發覺了啊!”我對她這種態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涌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底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掛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志上發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圓錢的一張匯票。我囊里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圓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并且付過房金以后,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圓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復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的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的鉆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游行的時候,天上并沒有太陽,并且料峭的春寒,于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季節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后左右的和季節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那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里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覺的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

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面前正沖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聲罵我說: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抵儂(你)命噢!”我呆呆的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后,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等得四面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的走向了閘路里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里,問了些夾衫的價錢,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父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面,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么)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里,我看看夾衫是怎么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里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來。一邊我心里卻在打算:

“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的用它一下吧。”同時我又想走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克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員在那里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冷痙。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

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饑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里盡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時候出來戰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

二妹回來的響動把我驚醒的時候,我見我面前的一支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蠟燭已經點去了二寸的樣子,我問她是什么時候了?

她說:

“十點的汽管剛剛放過。”

“你何以今天回來得這樣遲?”

“廠里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做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

她講到這里,忽而滾了兩粒眼淚出來,我以為她是做工做得倦了,故而動了傷感,一邊心里雖在可憐她,但一邊看了她這同小孩似的脾氣,卻也感著了些兒快樂。把糖食包打開,請她吃了幾顆之后,我就勸她說:

“初做夜工的時候不慣,所以覺得困倦,做慣了以后,也沒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書疊成的桌上,吃了幾顆巧克力,對我看了幾眼,好像是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我就催她說:

“你有什么話說?”

她又沉默了一會,便斷斷續續的問我說:

“我……我……早想問你了,這幾天晚上,你每晚在外邊,可在與壞人做伙友么?”

我聽了她這話,倒吃了一驚,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與小竊惡棍混在一塊。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為我的行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連續著說:

“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了去,你還有什么面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后我請你改過了吧。……”

我盡是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無從辯解起。她沉默了數秒種,又接著說:

“就以你吸的煙而論,每天若戒絕了不吸,豈不可省幾個銅子。

我早就勸你不要吸煙,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廠的煙,你總是不聽。”

她講到了這里,又忽而落了幾滴眼淚。我知道這是她為怨恨N工廠而滴的眼淚,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許我這樣的想,我總要把它們當做因規勸我而灑的。我靜靜兒的想了一會,等她的神經鎮靜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掛號信的來由說給她聽,又把今天的取錢買物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后更將我的神經衰弱癥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說了。她聽了我這一番辯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說完之后,她頰上忽而起了兩點紅暈,把眼睛低下去看著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說:

“嗅,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請你不要多心,我本來是沒有歹意的。因為你的行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兒的用功,豈不是很好么?你剛才說的那——叫什么的——東西,能夠賣五塊錢,要是每天能做一個,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這種單純的態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我想把兩只手伸出去擁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卻命令我說: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么?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我當那種感情起來的時候,曾把眼睛閉上了幾秒鐘,等聽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才把眼睛開了開來,我覺得我的周圍,忽而比前幾秒鐘更光明了。對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說:

“夜也深了,你該去睡了吧!明天你還要上工去的呢!我從今天起,就答應你把紙煙戒下來吧!”

她聽了我這話,就站了起來,很喜歡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換上一支洋蠟燭,靜靜兒的想了許多事情:

“我的勞動的結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去當吧!但是當鋪里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于找不到。

“就去做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干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志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么來?”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鐘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脫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復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面去散步。

貧民窟里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面日新里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里,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里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里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飄泊的少女,在那里賣錢的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爛的尸體似的沉沉的蓋在那里。云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1923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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