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認(rèn)為善良的定義就是有利于人類。這也是古希臘人所謂“仁”，或者“人道精神”，但意義還要更深一些。

善良，不僅是一種慈善的行為。前者反映本質(zhì)，后者則只是現(xiàn)象。善良，是人類的一切精神和道德品格中最偉大的一種。因為上帝本身就是“善良”。如果人不具有這種品格，他就只配做卑賤的鼠輩，既可憎又可憐。這種行善的品格也許有時會看錯對象，但卻永遠(yuǎn)不會過分。過分的權(quán)勢欲曾使撒旦墮落成魔鬼①，過分的求知欲也曾使人類的祖先失去樂園②。但惟有善良的品格，無論對于神或人，都永遠(yuǎn)不會成為過分的東西。

善良的傾向是人性所固有的，即使這種仁愛之心不施于人，也會施之于其他生物的。例如土耳其人雖然是一個野蠻的民族③，但他們對狗和鳥等動物卻很仁善。據(jù)伯斯貝斯④的記述，有一個歐洲人在君士坦丁堡，由于戲弄一只鳥，險些被當(dāng)?shù)厝擞檬瘔K打死。

但人性中這種仁善的傾向，有時也會犯錯誤。所以意大利有句嘲諷話：“過分善良，就是傻瓜。”馬基雅弗利⑤曾寫道：“基督教的教義使人成為軟弱的羔羊，以供那些暴君享用。”他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確實沒有任何其他法律、宗教或?qū)W說，比基督教更能鼓勵對人類的博愛了。為了不做濫施仁愛的傻子，我們就應(yīng)該注意，不要受某些人的假面具和私欲的欺弄，而變得容易輕信和軟心腸。輕信和軟心腸是誘使老實人上當(dāng)?shù)聂~餌。比如我們絕不應(yīng)該把一顆珍珠贈給伊索那只公雞——因為它本來只配得到一顆麥粒⑥。

《圣經(jīng)》中曾說：“天父使太陽照好人，也同樣照壞人。降雨給行善的，也給作惡的。”⑦但上帝絕不會把財富、榮譽和才能對人平均分配。一般的福利可以人人均沾，而特殊的榮耀就必須有所選擇。另外要小心，我們在做好事時，不要先毀了自己。神告訴我們：要像別人愛你那樣愛別人。——“去賣掉你所有的財產(chǎn)，贈給窮人，把財富積存在天上，然后跟我來。”⑧除非你已決意要跟神一道走，否則還是不要把你的一切都賣掉，否則你就等于以微泉去灌溉大河。微泉很快就會干涸，而大河卻未必能增加許多。所以人心固然應(yīng)該善良，而行善卻不能僅憑感情，還要靠理智的指引。

人性中既有天然向善的傾向，也有生來向惡的傾向。那種虛榮、急躁、固執(zhí)的性格還不是最壞的。最惡的乃是嫉妒他人以至對其加以禍害。有一種人專靠落井下石，給別人制造災(zāi)禍來謀生——他們簡直還不如《圣經(jīng)》里那條以舔瘡為生的惡狗⑨，倒更像那種吸吮死尸汁液的蒼蠅。這種“憎厭人類者”與雅典的泰門正好相反⑩——雖然他們的院子里并沒有一棵能供他人使用的樹，卻也要引誘別人去上吊。不過，這種人倒是做政客的材料，他們猶如彎曲的木頭，可以造船，卻不能做棟梁。因為船是注定要在海中顛簸的，而棟梁卻必須是能立定腳跟的。

善的天性有很多特征。我們可以由此去認(rèn)識一個善人。如果一個人對外邦人也能溫和有禮，那么他就可以被稱為“世界的公民”——他的內(nèi)心與五洲四海是相通的。如果他對其他人的痛苦不幸有同情之心，那他的心必定十分美好，猶如那能流出汁液為人治療傷痛的珍貴樹木——寧可自己受傷害也要幫助別人。如果他能原諒寬容別人的冒犯，就證明他的心靈是超越于一切傷害之上的。如果他并不輕視別人對他的微小幫助，那就證明他更重視的是人的心靈而不是錢財。最后，如果一個人竟能做到像《圣經(jīng)》中的圣保羅那樣，肯為了兄弟們的得救而甘于忍受神的詛咒——甚至不怕被逐出天國{11}，那么他就已經(jīng)超越了凡世，而具有主耶穌的品格了。

①《圣經(jīng)》中的故事。傳說撒旦本是神，為了篡奪上帝之位，而墮入地獄，成為魔鬼。

②《圣經(jīng)》中的故事。傳說人類的始祖亞當(dāng)、夏娃在天堂中，受蛇的引誘，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于是被神逐出天堂。

③本書中時見培根對落后民族的誣蔑之詞，反映了他的歐洲中心主義的民族觀點。

④伯斯貝斯（1522～1592），荷蘭旅行家。

⑤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和歷史學(xué)家，文藝復(fù)興時代意大利著名政論家。著有《君主論》等。

⑥《伊索寓言》中的一個故事。

⑦《馬太福音》第5章第45節(jié)。

⑧《馬可福音》第10章第21節(jié)。

⑨《路迦福音》第16章第21節(jié)。

{10}泰門，古希臘人。由于憤世嫉俗而看不起人類，曾對雅典人說：“我園中有一棵樹，我就要砍掉它了，誰愿意上吊請趕快去。”

{11}見《新約·羅馬書》第9章第3節(jié)：圣保羅說：“為我弟兄，我骨肉之親，就是自己被詛咒，與基督分離，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