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3)
- 穆時英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穆時英原著 蕭楓編
- 4120字
- 2015-04-22 11:18:42
從那天起,她就讓許多人崇拜著,而我是享受著被獅子愛著的一只綿羊的幸福。我是失去了抵抗力的。到末了,她索性限制我出校的次數,就是出去了晚上九點鐘以前也是要到她窗前去學著布谷鳥叫聲報到的——我不愿意有這種限制嗎?不,就是在八點半坐了每點鐘四十英里的車趕回學校來,到她窗前去報到,也是引著我這種fldelity以為快樂的。可是……甚至限制著我的吻她啦。可是,在獅子前面的綿羊,對于這種事有什么法子想呢,雖然我愿意拿一滴血來換一朵花似的吻。
記得有一天晚上,她在校外受了崇拜回來,紫色的毛織物的單旗袍,——在裝飾上她是進步的專家。在人家只知道穿絲織品,使男子們覺得像鰻魚的時候,她卻能從衣服的質料上給你一種溫柔的感覺。還是唱著小夜曲,云似地走著的蓉子。在銀色的月光下面,像一只有銀紫色的翼的大夜蝶,沉著地疏懶地動著翼翅,帶來四月的氣息,戀的香味,金色的夢。拉住了這大夜蝶,想吞她的擦了暗紅的Tangee的嘴。把發際的紫羅蘭插在我嘴里,這大夜蝶從我的胳膊里飛去了。嘴里含著花,看著翩翩地飛去的她,兩只高跟兒鞋的樣子很好的鞋底在夜色中舞著,在夜色中還顫動著她的笑聲。再捉住了她時,她便躲在我懷里笑著,真沒法兒吻她啊。
“蓉子,一朵吻,紫色的吻。”
“紫色的吻,是不給貪饞的孩子的。”
我騙她,逼她,求她,誘她,可是她老躲在我懷里。比老鼠還機警哪。在我懷里而不讓我耍嘴兒,不是容易的事。時間就這么過去了。
“蓉子,如果我騙到了一個吻,這禮拜你得每晚上吻我三次的。”
“可以的,可是在這禮拜你騙不到,在放假以前不準要求吻我,而且每天要說一百句恭維我的話,要新鮮的,每天都不同的。”
比歐洲大戰還劇烈的戰爭哪,每天三次吻,要不然,就是每天一百句恭維話,新鮮的,每天不同的。還沒決定戰略,我就冒昧地宣戰了。她去了以后,留下一種優柔的溫暖的香味,在我的周圍流著,這是我們的愛撫所生的微妙的有機體。在這戀的香味氤氳著的地方,我等著新的夜來把她運送到我的懷里。可新的夜來了,我卻不說起這話。再接連三天不去瞧她。到第四天,抓著她的手,裝著哀愁的臉,滴了硫酸的眼里,流下兩顆大淚珠來。
“蓉子!”我覺得是在做戲了。
“今天怎么啦;像是很憂郁地?”
“怎么說呢,想不到的事。我不能再愛你了!給我一個吻吧,最后的吻!”我的心跳著,勝敗在這剎那間可以決定咧。
她的胳臂圍上我的脖子,吻著;猛的黑玉似的大眼珠一閃,她笑啦。踮起腳尖來,吻著我,一次,兩次,三次。
“聰明的孩子!”
這一星期就每晚上吃著紫色的Tangee而滿足地過活著。可是她的唇一天比一天冷了,雖然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的熱起來。快放假啦,我的心臟因大考表的貼在注冊處布告板上而收縮著。
“蓉子,你慢慢兒的不愛我了吧?”
“傻子哪!”
這種事是用不到問的,老練家是不會希望女人們講真話的。就是問了她們會告訴你的嗎?傻子哪!我不會是她的消遣品吧?可是每晚上吻著的啊。
她要參加的Party愈來愈多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漸漸地減少啦。我憂郁著。我時常聽到人家報告我說她和誰在這兒玩,和誰在那兒玩。繃長了臉,人家以為我是急大考,誰知道我只希望大考期越拉長越好。想起了快放假了這件事,我是連讀書的能力都給剝奪了的。
“就因為生在有錢人家才受著許多苦痛呢。什么都不能由我啊,連一個愛人也保守不住。在上海,我是被父親派來的人監視著的,像監視他自己的財產和門第一樣。天哪!他忙著找人替我做媒。每禮拜總有兩三張梳光了頭發,在闊領帶上面微笑著的男子的照片寄來的,在房里我可以找到比我化妝品還多的照片來給你看的,我有兩個哥哥,見了我總是帶一位博士碩士來的。都是刮胡髭刮青了臉的中年人。都是生著輕蔑病的:有一次伴了我到市政廳去聽音樂,卻不刮胡髭,‘還等你化裝的時候兒又長出來的’這么嘲笑著我。”
“那么你怎么還不訂婚呢?博士,碩士,教授,機會不是很多嗎?”
“就因為我只愿意把他們當消遣品。近來可不對了,爹急著要把我出嫁,像要出清底貨似的。他不是很愛我的嗎?我真不懂為什么要把自己心愛的女兒嫁人。伴他一輩子不好嗎?我頂怕結婚,丈夫,孩子,家事,真要把我的青春斷送了。為什么要結婚呢?可是現在也沒法子了,爹逼著我,說不聽他的話,下學期就不讓我到上海來讀書。要結婚,我得挑一個頂丑頂笨的人做丈夫,聰明的丈夫是不能由妻子擺布的。我高興愛他時就愛他,不高興就不準他碰我。”
“一個可愛的戀人,一個丑丈夫,和不討厭的消遣品——這么安排著的生活不是不會感到寂寞了嗎,……”
“你想訂婚嗎?”
蓉子不說了,咬著下嘴唇低低地唱著小夜曲,可是,忽然掉眼淚啦,珍珠似的,一顆,兩顆,……“不是嗎?”
我追問著。
“是的,和一位銀行家的兒子:崇拜得我什么似的。像只要捧著我的腳做丈夫便滿足了似地。那小胖子。我們的訂婚式,你預備送什么?”
說話的線索在這兒斷了。憂慮和懷疑,思索和悲哀……被搖成混合酒似地在我腦子里邊竄著。
蓉子站在月光中。
“剛才說的話都是騙你的。我早就訂了婚。未婚夫在美洲,這夏天要回來了;他是個很強壯的人,在國內時足球是學校代表,那當兒,他時常撫著我的頭,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來了,我替你介紹吧。”
“早就訂了婚了?”
“怎么啦?嚇壞了嗎!騙你的啊,沒訂過婚,也不想訂婚。瞧你自己的驚惶的臉哪!如果把女子一剎那所想出來的話都當了真,你得變成了瘋子呢?”
“我早就瘋了。你瞧,這么地,……”
我猛的跑了開去,頭也不回地。
考完了書,她病啦。
醫生說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騎著腳踏車在六月的太陽下跑十里路到××大學去把她的閨友找來伴她,是怕她寂寞。
到上海去買了一大束唐納生替她放在床旁。吃了飯,我到她的宿舍前站著,光著腦袋,我不敢說一聲話。瞧著太陽站在我腦袋上面,瞧著太陽照在我臉上面,瞧著太陽移到墻根去,瞧著太陽躲到屋脊后面,瞧著太陽沉到割了麥的田野下面。望著在白紗帳里邊平靜地睡著的蓉子,把浸在鹽水里邊兒的自家兒的身子也忘了。
在夢中我也記掛著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里的同學已經走完啦。床上的被褥凌亂著,白色的唐納生垂倒了腦袋,寂寞地萎謝了。可是找不到那對熟悉的大眼珠兒,和那叫我Alexy的可愛的聲音。問了阿媽,才知道是她爹來領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蕭蕭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葉的蛩音似的,我踱了回去。裝滿了行李的汽車,把行李和人一同顛簸著,接連著往校門外駛。在荒涼的運動場旁徘徊著,徘徊著,那條悠長的悠長的煤屑路,那古銅色的路燈,那浮著水藻的池塘,那廣闊的田野,這兒埋葬著我的戀,蓉子的笑。
直到晚上她才回來。
“明兒就要回家去了,特地來整行李的。”
我沒話說。默默地對坐著,到她們的宿舍鎖了門,又到她窗前去站著。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里。她真的瘦了,那對大眼珠兒憂郁著。
“蓉子為什么憂郁著?”
“你問她干嗎兒呢?”
“告訴我,蓉子,我覺得你近來不愛我了,究竟還愛著我嗎?”
“可是你問她干嗎兒呢?”
隔了一回。
“你是愛著我的吧?永遠愛著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個的心。”
她隔著窗上的鐵柵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么永遠地愛著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腦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覺給雨打濕了的背脊,沒吃晚飯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課堂的石階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會吧!”
“再會吧!”
她便去了,像秋天的落葉似的,在斜風細雨中,蔚藍色的油紙傘下,一步一步的踏著她那雙可愛的紅緞高跟鞋。回過腦袋來,拋了一個像要告訴我什么似的眼光,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唱著小夜曲的調子,走進柳條中去了。
我站在那兒,細雨給我帶來了哀愁。
過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們宿舍里的人已經走完了。房里是空的床,空的桌子。墻上釘著的克萊拉寶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唐納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麥的田野里來了布谷鳥的叫聲。我也學著它,這孤獨的叫聲在房間里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細雨下的煤屑路,悉悉地走出來,回過腦袋去,柳條已經和暮色混在一塊兒了。用口笛吹著Souvenir的調子,我搭了最后一班Bus到上海。
寫了八封信,沒一封回信來。在馬路上,張著瘋狂的眼,瞧見每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便心臟要從嘴里跳出來似地趕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場里,默默地坐著,瞧著那舞著的腳,想找到那雙踏在樣子很好的紅緞高跟鞋兒上面的,可愛的腳,見了每一雙腳都捕捉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麗娃栗姐村,在河上,慢慢地劃著船,聽著每一聲從水面上飄起來的歌,想聽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調子。可是,沒有她!沒有她啊!在宴會上,看著每一只眼珠子,想找到那對熟悉的,藏著東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只眼,棕色的眼,有長睫毛的眼,會說話的眼,都在我搜尋的眼光下驚惶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里,每隔一點鐘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擔憂著,想找到那跳著回旋舞的克萊拉寶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聽見每一個叫我名字的聲音,便狼似地豎起了耳朵,想聽到那渴望著的“Alexy”的叫聲。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處尋求說著花似的謊話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她曾經告訴我,說也許住在姑母家里,而且告訴我姑母是在靜安寺路,還告訴了我門牌。末了,我便決定去找了,也許我會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于攆出來,可是我只想見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陽,我從靜安寺走著,走到跑馬廳,再走回去,再走到這邊兒來,再走到那邊兒去,壓根兒就沒這門牌。六月的太陽,接連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許她不在上海吧。”——這么地安慰著自己。
老廖,一位畢了業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兒晚上我瞧見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聽到腦里的微細組織一時崩潰下來的聲兒。往后,又來一個送行的朋友,又說了一次這樣的話。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 all,it’s regret”
聽了這么地勸著我的話,我笑了個給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彈著Guitar,黃浦江的水,在月下起著金的魚鱗。我便默著。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來時,用我二十歲的年輕的整個的心悲哀著。
“孤獨的男子還是買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買了支手杖。它伴著我,和吉士牌的煙一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