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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2)

這么叫了我一聲,向我招著手;她肩上圍著白的絲手帕,風吹著它往后飄,在這飄著的手帕角里,露著她的笑。我不管她,覺得女性嫌惡癥的病菌又在我血脈里活動啦。拚命搖著槳,不愿意回過腦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沒有說謊的嘴的地方兒去,流到沒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兒去,流到沒有騙人的嘴的地方兒去,啊!流吧,流到天邊去,流到沒有人的地方去,流到夢的王國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邊兒有布谷鳥的叫聲哪!白云中間現出了一顆貓的腦袋,一張笑著的溫柔的臉,白的絲手帕在音樂似的頭發上飄。

我剛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紅緞高跟兒鞋已經從我身上跨了過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鳥似的掛在我肩膊肘上。坐起來時,看見那只船上那男子的驚異的臉,這臉慢慢兒的失了笑勁兒,變了張頹喪的臉。

“蓉子。”

“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會兒就劃著船去了。他的背影漸漸的小啦,可是他那唱著I belong to girl who be1ongs to the sombody else的憂郁的嗓子,從水波上輕輕地飄過來。

“傻子呢!”

“……”

“怎么啦?”

“……”

她猛的抖動著銀鈴似的笑聲。

“怎么啦?”

“瞧瞧水里的你的臉哪——一副生氣的臉子!”

我也笑了——碰著她那么的人,真沒法兒。

“蓉子,你不是愛著我一個人呢!”

“我沒愛著你嗎?”

“剛才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嗎?”

想著她肯從他的船里跳到我的船里,想著他的那副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似的臉……“可是,蓉子,你會有不愛我的一天嗎?”

她把腦袋擱在我肩上,太息似的說:

“會有不愛你的一天嗎?”

抬起腦袋來,撫摸著我的頭發,于是我又信了她的謊話了。

回去的路上,我快樂著——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過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里發芽了。醫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愿意她在滓前面,也說著愛他們的話。如果她不聽我的話,就不是愛我一個人,那么還是算了的好;再這么下去,我的神經衰弱癥怕會更害得厲害了吧:這么決定了,那天晚上就對蓉子說:

“排泄了那些滓吧!”

“還有呢?”

“別時常出去!”

“還有呢?”她猛的笑了。

“怎么啦?”

“你也變了傻子哪!”

聽了這笑聲,猛的惱了起來。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決心走了。簡直把我當孩子!她趕上來,攔著我,微微地抬著腦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長眼毛……攀住了我的領子:

“恨我嗎?”

盡瞧著我,怕失掉什么東西似的。

“不,蓉子。”

蓉子踮著腳尖。像抱著只貓,那種Touch。她的話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謊話,又使你相信了這謊話。在她前面我像被射中了的靶子似的,僵直地躺著。有什么法子抵抗她啊!可是,從表面上看起來,還是被我克服著呢,這危險而可愛的動物。為了自以為是好獵手的驕傲而快樂著。

蓉子有兩個多禮拜沒出去。在我前面,她貓似的蜷伏著,像冬天蹲在壁爐前的地氈上似的。我驚異著她的柔順。Week end也只在學校的四周,帶著留聲機,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軟草上躺著,在暮春的風里唱著,在長著麥的田野里孩子似地跑著,在墳墓的頂上坐著看埋到地平線下去的太陽,聽著田野里的布谷鳥的叫聲,笑著,指著遠處天主堂的塔尖偎著我……我是幸福的。我愛著她,用溫柔的手,聰明的笑,二十歲的青春的整個的心。

可是好獵手被野獸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禮拜六下午她來了一封信:

“今兒得去參加一個Party。你別出去;我晚上回來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話,準是到舞場里去,可是我不愿意知道你是在抱著別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學著布谷鳥的叫聲。哄笑騎在緋色的燈光上從窗簾的縫里逃出來,等了半點鐘還沒那唱著小夜曲,叫“Alexy”的聲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臉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覺。走到校門口那座橋上,想等她回來,瞧瞧那送她回來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車里的男子的大膽,我是很明白的。

橋上的四支燈,昏黃的燈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著。道兒上一輛輛的汽車駛過,車燈照出了街樹的影,又過去了,沒一輛是拐了彎到學校里來的,末了,在校門外夜色里走著的戀人們都進來了;他們是認識我的,驚奇的眼,四只四只的在我前面閃爍著。宿舍的窗口那兒一只Saxophone沖著我——“可以愛的時候愛著吧!女人的心,霉雨的天氣,不可測的——”張著大嘴嗚嗚地嚷著。想著在別人懷里的蓉子,真像挖了心臟似的。直到學校里的燈全熄了,踏著荒涼的月色,秋風中的秋葉似的悉悉地,獨自個兒走回去,像往墓地走去那么憂郁……禮拜日早上我吃了早點,拿了《申報》的畫報坐在草地上坐著看時,一位沒睡夠的朋友,從校外進來,睜著那喝多了Cocktail的眼,用那雙還纏著華爾滋的腿站著,對我笑著道:

“蓉子昨兒在巴黎哪,發了瘋似的舞著——Oh,Sorry,她四周浮動著水草似的這許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頭上呢!”

到四五點鐘,蓉子的信又來啦。把命運放在手上,讀著:

“沒法兒的事,昨兒晚上Party過了后,太晚了,不能回來。今兒是一定回來的,等著我吧。”

站在校門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進了校門,還是沒有她。我便跟朋友們到“上海”去。崎嶇的馬路把汽車顛簸著,汽車把我的身子像行李似的搖著,身子把我的神經擾著,想著也許會在舞場中碰到她的這回事,我覺得自己是患著很深的神經衰弱癥。

先到“巴黎”,沒有她,從Jazz風,舞腿林里,從笑浪中舉行了一個舞場巡禮,還是沒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著到十一點多,瞧見蓉子,異常地盛裝著的蓉子,帶了許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們進來了。

于是我的腳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夠,還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頹喪地坐在那兒,思量著應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離我們不遠兒的那桌上。背向著她,拿酒精麻醉著自己的感覺。我跳著頂快的步趾,在她前面親熱地吻著舞女。酒精炙紅了我的眼,我是沒了神經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來了一張紙,上面壓著一只蘋果:

“何苦這么呢?真是傻子啊!吃了這只蘋果,把神經冷靜一下吧。瞧著你那瘋狂的眼,我痛苦著哪。”

回過腦袋去,那雙黑玉似的大眼珠兒正深情地望著我。我把腦袋伏在酒杯中間,想痛快地罵她一頓。Fox-trot的旋律在發光的地板上滑著。

“Alexy”

她舞著到我的桌旁來。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騙人的嘴,說謊的嘴!”

“朋友,這不像是Gentleman的態度呀。瞧瞧你自己,像一只生氣的熊呢……”伴著她的男子,裝著嘲笑我的鬼臉。

“滾你的,小兔崽子;沒你的份兒。”

“Yuh”拍!我腮兒上響著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

“No,Alexy Say no,by golly!”蓉子扯著我的胳膊,驚惶著。

我推開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見了為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動情的撲克臉:坐在桌旁。朋友們把我拉了出去:說著“I’m through”時,我所感覺到的卻是犯了罪似的自慚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連三天在家里,在床旁,寫著史脫林堡的話,讀著譏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張著父系家族制……“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會忘了這會說謊的蓉子嗎?如果蓉子是不會說謊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學校里,每天免不了總要看見這會說謊的嘴的。對于我,她的臉上長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禮拜不理我。

可是還是踐在海棠那么可愛的紅緞的高跟兒鞋上,那雙跳舞的腳;飄蕩著袍角,站在輕風上似的,穿著紅綢的長旗袍兒;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有著一個貓的腦袋,蛇的身子……禮拜一上紀念周,我站在禮堂的頂后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著她。她也來了,也站在頂后面,沒什么事似的,嬉嬉地笑著。

我擺著張挨打的臉,求恕地望著她。那雙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經攀過我的領子的。回過頭來瞧了我的臉,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學們看著我,問我,又跑過去看她,問她,許多人瞧著我,紀念周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課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邊。這位戴了眼鏡,聳著左肩的講師,是以研究產業革命著名的,那天剛講到這一章。鉛筆在紙上的磨擦用講師噴唾沫的速度節奏地進行著。我只在紙上——“騙人的嘴啊:騙人的嘴啊……”寫著。

她笑啦。

“蓉子!”

紅嘴唇像閉著的蚌蛤。我在紙片上寫著:“說謊的嘴啊,可是愿意信你的謊話呢!可以再使我聽一聽你的可愛的謊話嗎?”遞給她。

“下了課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記著她的札記,不再理我了。

一下課我便到那兒去等著。已經是夏天啦,麥長到腰,金黃色的。草很深。廣闊的田野里全是太陽光,不知那兒有布谷鳥的叫聲,叫出了四月的農村。等判決書的殺人犯似地在草地上坐著。

時間凝住啦。好久她還沒來。學校里的鐘聲又飄著來了,在麥田中徘徊著,又溶化到農家的炊煙中。于是,飛著的鴿子似地來了蓉子,穿著白綢的Pyjamas,發兒在白綢結下跳著Tango的她,是叫我想起了睡蓮的。

“那天你是不愿意我和那個男子跳舞不是?”

劈頭便這么爽直地提到了我的罪狀,叫我除了認罪以外是沒有別的辯訴的可能了。我抬起腦袋望著這亭亭地站著的審判官,用著要求從輕處分的眼光。

“可是這些事你能管嗎?為什么用那么傻的方法呢。你的話,我愛聽的自然聽你,不愛聽你是不能強我服從的。知道嗎?前幾天因為你太傻,所以不來理你,今兒瞧你像聰明點兒——記著……”她朗誦著刑法的條例,我是只能躺在地下吻著她的腳啦。

她也坐了下來,把我的腦袋擱在她的腿上,把我散亂的頭發往后扔,輕輕地說道:“記著,我是愛你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動。”又輕輕地吻著我。閉上了眼,我微微地笑著,——“蓉子”這么叫著,覺得幸福——可是這幸福是被恕了的罪犯的。

究竟是她的捕獲物啊!

“難道你還以為女子只能被一個人崇拜著嗎?愛是只能愛一個人,可是消遣品,工具是可以有許多的。你的口袋里怕不會沒有女子們的照片吧。”

“啊,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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