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邏輯學的語境
- 語用與意圖:《紅樓夢》對話研究(修訂版)
- 孫愛玲
- 4445字
- 2015-04-22 00:22:15
吳益民在《試論語境的邏輯意義》提出:
一、 思維是語言的思想內容,有對應統一的一面,又有矛盾對立的一面。
二、 思維要求有嚴密的、確定的邏輯性,然而自然語言在表達思維時卻是靈活的,而且是不確定的。
三、 同一思想內容有時可以用不同的言語形式表達,同一個言語形式有時可以表達不同的思想內容。
四、 客觀上,一個句子的陳述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五、 整個交際過程,自始至終貫穿著言語形式與思想內容的矛盾。[14]
因此要解除這種矛盾,惟有依靠語境,因為自然語言總是處在特定的語境中,而語境是一定的思想內容和一定的言語形式統一起來的條件,語境具有消化自然語言不確定性的能力,[15]并且語境在對話過程中具有不同的邏輯作用和意義。以下用《紅樓夢》對話的例子,說明語境具有解除這種語言矛盾,消化語言不確定性的能力,看出語境在對話過程中具有不同的邏輯作用和意義。
2.2.1語境幫助了解思維邏輯
人物對話往往依靠他的思維邏輯來決定他說什么話、怎么說、做怎么的決定。他對事情的了解,對事情的看法往往受到語境的影響。在同一事情上各人有各人的思維邏輯,因此造成看法不同,如果一方堅持自己的立場,誰也無法動搖,于是造成關系的不協調。例如《紅樓夢》七十四回尤氏和惜春的對話就說明了這點。
鳳姐與王善保家搜查大觀園,在惜春的丫頭入畫箱里搜到一大包金銀錁子,一副玉帶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襪。鳳姐網開一面,不馬上治罪,尤氏和惜春奶媽都希望惜春留住入畫,說“不過一時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從小兒服侍你一場,到底留著他為是”(1061頁)。怎知惜春天生一副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么說也不肯。(惜春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
“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后,你們有事別累我。”(1061頁)這里惜春的思維邏輯:
一、 她不會留住入畫,免得別人說她的不是。
二、 她也不過去榮國府,免得惹閑話。
三、 她不管別人,只管保住自己。
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對眾人說:(尤氏:)“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涂,我只不信。你們聽才一篇話,無緣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
(惜春:)“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
(尤氏:)“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后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
(惜春:)“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凈。”(1061—1062頁)先時尤氏還未真正生氣,只是覺得惜春怕閑話,怕人編派,怕受連累,直到惜春說她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怕給他們帶累壞了,尤氏才發作,也才相信惜春說的話是真的,不是孩子話。其中這里牽涉到語境,小說寫道:“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1062頁)這里的對話看出語境具有“消化語言不確定性的能力”。
原來早在七十一回說如何為賈母慶祝八十歲大壽,一日尤氏發現夜里園內正門與各處角門未關,還吊著各色彩燈,就命丫頭叫該班的女人,后來又命傳管家的女人,要吩咐他們注意門戶燈火。丫頭要兩個婆子傳話去,兩個婆子只顧分茶果,聽說是東府的奶奶,不大放在心上,說他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沒理會他。丫頭生氣了說:“璉二奶奶要傳,你們可也這么回?”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丫頭挑出毛病,也生氣說:“各家門,各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1004—1005頁)
丫頭向尤氏報告,尤氏氣得要叫鳳姐來理論。由于周瑞家的通報,鳳姐后來將兩個婆子捆了,交給尤氏發落,鳳姐的邏輯思維是為了叫尤氏臉上過得去,這里乃解除以上所說的“語言矛盾”。怎知道其中一個婆子和邢夫人的陪房是親家,邢夫人得知,當著眾人向媳婦鳳姐陪笑求情:“理論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1010頁)邢夫人的邏輯思維是責備鳳姐做得太過分,氣得鳳姐賭氣回房哭泣。鳳姐這一哭,沒想到賈母又知道了,于是鴛鴦把各處的頭兒喚來,囑咐園內各處女人,別“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勢力眼)”(1013頁)。
從婆子看不起東府奶奶,引出邢夫人對鳳姐的數落,到鴛鴦警告眾人,大家都知道尤氏連累了鳳姐,難怪惜春說“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清楚了語境,也就了解尤氏為什么生氣,惜春為什么這樣怕事,了解小說中人物的對話原故和對話形式。惜春有如此的話語形式,一味冷漠的態度,是與他的邏輯思維有很大的關系,這邏輯思維是由一定的背景所引起。讀者也因此了解人物語言上的矛盾,不確定的地方;同時看人物對話如何形成矛盾、不確定的背景。
周禮全指出自然語言不同于形式語言是它對語境的依賴性,因此從邏輯的角度研究語詞和語句同語境之間的關系是非常的重要;自然語言又是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工具,因而從邏輯的角度研究人與語言之間的關系也是非常的重要。[16]這乃印證了以上的例子,說明邏輯影響人物說話的語詞和語句,同語境是有密切的關系,也影響到人與人之間的交際關系。
2.2.2語境使語言中隱性的邏輯明顯化
語境能分析語言中各種隱性表現的形式,特別能將復句、句群中的各種隱性形式給以分析,語言邏輯的任務是總結思維形式的語言表達規律。[17]吳益民也指出在自然語言中常具有多義、模糊、靈活等特點,同一個言語形式可以表現不同的邏輯關系,不同的言語形式可以表現相同的邏輯關系。在應用語言時,人們也用擬縮或者省略的形式表現出豐富的思想內容。因此邏輯關系的自然語言表現形式繁雜多樣,常是隱性的、不明確的。幸而在交際時,一種言語形式總是存在于具體的語境中,因此人們通過語境對語言進行語義分析,獲得確定的意義,以顯示自然語言潛在的邏輯關系。[18]
自然語言中的多義、模糊、靈活的特點可以從《紅樓夢》對話的例子看出語言的邏輯性。《紅樓夢》五十七回,紫鵑試探寶玉對黛玉的情意,說黛玉“明年家去”,同說個“家”字代表許多不同的意思,影響寶玉的邏輯思維。寶玉同紫鵑說他已在老太太面前露風聲每天讓黛玉吃二兩燕窩:(紫鵑:)“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那里有這閑錢吃這個。”
(寶玉:)“誰?往那個家去?”
(紫鵑:)“你妹妹回蘇州家去。”
(寶玉:)“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
(紫鵑:)“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住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里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801頁)這里十三個家字,從上下文看,與其他詞組合,形成好多不同的意思,有組成動詞“家去”、有組成問句“那個家”、有復合名詞“蘇州家”“賈家”“林家”“你家”“他家”“書宦之家”“親戚家”。這里寶玉企圖要搞清楚林妹妹往那個家去,而紫鵑用不同形式的家,不同意義的家,加上一番道理,來牽引寶玉的邏輯思維,使他相信黛玉真的要走了。
寶玉提出的疑問和邏輯推理與紫鵑的試探結合,分析如下:
誰明年家去?——你妹妹。
往那個家去?——往蘇州家去。
回去找誰?——紫鵑反問林家房族中真個無人了不成?
寶玉不再問。——紫鵑再進一步牽引寶玉的思想,為他建立“黛玉真的要走”的邏輯思維: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嫁自然要送還林家的。
紫鵑再反問寶玉,終不成林家的女兒住在你賈家一世不成?再鞏固寶玉的邏輯思維,反問使聽者思考。
寶玉沒有回答——紫鵑又加強“黛玉真的要走”的邏輯思維,說林家雖窮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不會把黛玉丟在親戚家,落人恥笑;又說明去的時間,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好像這就要去了。甚至這里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
寶玉因此推翻自己的思維邏輯,完全相信了紫鵑。
從紫鵑的角度,這里他使隱性的詞語通過語境的解釋,邏輯明顯化。寶玉因為聽說黛玉要回蘇州去而癡呆了,眾人急壞,用了重復句子問紫鵑。(襲人:)“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紫鵑:)“我并沒說什么不過是說了幾句頑話,他就認真了。”
(黛玉:)“你說了什么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
(賈母:)“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么?”
(紫鵑:)“并沒說什么,不過說幾句頑話。”(802—803頁)這里襲人、黛玉、賈母都問同一個問題,“你說了什么話”,而紫鵑也回答同一個意思的答案:“并沒說什么,不過說幾句頑話。”整個對話過程都是在“說什么”這個句式里兜兜轉轉。紫鵑當然知道說了什么,她的思維邏輯是復雜的,她的回答是模糊的,到底是什么頑話,一直沒有說明,直到寶玉見了她,拉住她死也不放,眾人再細問,才搞清楚。賈母先前見了紫鵑,眼里冒火,后來聽紫鵑說的是黛玉要回蘇州去,才放心流淚道:“我當有什么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803頁)他也不責怪紫鵑,賈母這里的邏輯思維是簡單的,同是一句話,紫鵑賈母兩人的邏輯思維就迥然不同。
我們同時也看到另一種推理的現象,紫鵑為寶玉制造了了解他話語的邏輯,也鋪陳了推理條件,而讓寶玉推理相信她所說的話是真的。紫鵑的話使寶玉癡呆,以至襲人舉止大變,黛玉把吃的藥都吐出來,賈母拉紫鵑命寶玉打。推理是以嚴密性而見長,自然語言則以靈活性取勝,因此推理的邏輯結構分析更不能脫離語境。
有關對句子的靈活處理,在同一章里,當寶玉聽到“林”字,就滿床的鬧起來:(寶玉:)“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
(賈母:)“打出去罷。”
(賈母:)“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他的,你只放心罷。”
(寶玉:)“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
(賈母:)“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803頁)賈母的回答是不顧語言的真實邏輯,而故意去迎合寶玉的思維邏輯。然而在小說的細節中,這種對語言的靈活處理,又表現了小說情節的必然性。
在小說中,人物的邏輯思維改變,是因為語境所造成,也因此形成情節的波動。例如六十六回柳湘蓮邏輯思維的改變,是因語境而起。原先柳湘蓮答應賈璉提親,要娶尤三姐,并將傳家之寶鴛鴦合體劍作為定禮,怎知見了寶玉,提起親事,寶玉說尤二姐、三姐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是一對尤物,正巧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豬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944頁)湘蓮反悔,向賈璉要回寶劍,尤三姐在房里聽見,知道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于是一手將雄劍并鞘還給湘蓮,一手將藏在脅下的雌劍往頸上自剄。柳湘蓮邏輯思維的改變造成情節的悲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