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圣武記》和《道光洋艘征撫記》看魏源的愛國
- 走出晚清:涉外人物及中國的世界觀念之研究(第二版)
- 李揚帆
- 4939字
- 2015-04-22 00:19:17
御侮主張和鴉片戰爭觀魏源的第一部成名之作是受江蘇布政使賀長齡之托而編輯的《皇朝經世文編》。此書成于1826年,綜合了自順治到道光近二百年間的政論治學文章,分言學、言治、言吏、言戶、言禮、言兵、言刑、言工八綱六十三目,凡一百二十卷。此書選文的興趣在于經世致用,“凡高之過深微,卑之溺槽柏者,皆所勿取矣”;“凡古而不宜,或泛而罕切者,皆所勿取矣”;“凡于勝國為藥石,而今日為筌蹄者,亦所勿取矣”,其他“務非當急、人難盡通”的,也“可略焉勿詳也”《魏源集》,第158頁。
有清一代,以編纂經世致用之書反擊乾嘉考據學派的學人中,魏、賀是首創。因此其書頗具象征性意義。既標志著魏源思想的成熟,又開啟了一個至少在學風意義上而言的新時代。
然而,畢竟困于經歷和時代,魏源此時的思想仍有相當的局限。真正刺激這位有準備的人覺醒的是鴉片戰爭。他的思想實現升華也在于茲。
鴉片戰爭對于魏源這樣的“積感之民”的巨大沖擊可以從他作書的速度上看出來魏源在《圣武記》中自云: “荊楚以南,有積感之民焉,生於乾隆征楚苗之前一歲……”: 《江寧條約》簽訂當月(1842年8月)即完成四十多萬字的《圣武記》,此外還有寫成后尚未刊印的《道光洋艘征撫記》(因該書記載作者經歷的鴉片戰爭,批評了道光皇帝及其他投降派權貴,直到1846年魏源第三次手訂重刊《圣武記》時才列有此篇的目錄,但仍未見書,公開面世已是魏源逝世以后21年即1878年)。
三個月后,他又完成了震撼中外的巨著《海國圖志》五十卷(后陸續補為六十卷、一百卷)。在毛筆書寫并不方便快捷的情況下,快速完成如此厚重的巨著,作者的急切心情可想而知。
魏源曾親臨鴉片戰爭前線。1841年春,裕謙以欽差大臣馳抵與定海隔海相望的浙江鎮海,籌辦浙江防守事務。林則徐受命赴鎮海協防,魏源也入裕謙幕府,數月辭歸。當年十月,英軍攻陷鎮海后,裕謙投水自殺殉國。魏源有感之時局巨變,歸途作《自定海歸揚州舟中》四首,其一: “到此便籌歸,應知與愿違。狼煙橫島嶠,鬼火接旌旗。猾虜云翻覆,驕兵氣指揮。戰和誰定算,回首釣魚磯。”《魏源集》,第781頁。表達了他對未來局勢的憂慮。
魏源的愛國情操首先直接地從他的詩歌中反映出來。1840年夏,鴉片戰爭爆發,秋,林則徐被革職。魏源聞而有感,作《寰海》等十首。《魏源集》收《寰海》等十一首,注明道光二十年。但其第十首所述之事,顯然系指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爭,如“吏縱夷”指的是奕山派廣州知府余保純放跑義律,時間是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5月。因此,《寰海》詩應書于1840—1841年間。下引提及明朝抗倭名將“朱紈”的詩見《魏源集》,下冊,第805頁。朱紈抗倭及葡萄牙人有功,卻被迫自殺。其一在最后一句直接為林則徐被罷鳴不平: “不誅夏覽懲貪帥,枉罷朱紈謝島夷。”其二大膽提出了“師夷技”的想法和派出使節的戰略對策。由此也可見魏源師夷長技的想法早在《海國圖志》成書一年多以前就有了: “千舶東南提舉使,九邊茶馬馭戎韜。但須重典懲飲,那必奇淫杜旅獒。周禮刑書周誥法,大宛苜蓿大秦艘。欲師夷技收夷用,上策惟當選節旄。”《魏源集》,第804頁。由此可見魏源是第一個明確提出派出使節而不是等待萬邦來朝的開明之士。
魏源還對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爭進行了慪歌: “同仇敵愾士心齊,呼市俄聞十萬師。幾獲雄狐來慶鄭,誰開柙兕禍周遺?前時但說民通寇,此日翻看吏縱夷。早用秦風修甲戟,條支海上哭鯨鮞。”同上書,第806頁。
魏源還通過詩歌表達了和林則徐相晤的感受。兩人于道光二十一年六月相逢于鎮江(京口、江口)。兩人對榻傾談,促成了魏源編纂《海國圖志》。魏源作《江口晤林少穆制府》二首同上書,第781頁。:
其一,“萬感蒼茫日,相逢一語無。風雷憎蠖屈,歲月笑龍屠。方術三年艾,河山兩戒圖。乘槎天上事,商略到鷗鳧”。
其二,“聚散憑今夕,歡愁并一身。與君宵對榻,三度雨翻蘋。去國桃千樹,憂時突再薪。不辭京口月,肝膽醉輪囷”。
鴉片戰爭的慘敗如此快地來臨,魏源在朝廷簽訂《江寧條約》的同時,為此國恥而激憤,作《圣武記》,以總結得失,激勵民族。雖名為《圣武記》,好像旨在鼓勵皇帝,實際魏源在同時密作《道光洋艘征撫記》,對皇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題名《圣武記》,是魏源不得不借皇帝之名為民族鼓氣。魏源所關心的天下是民族的天下,雖然他沒有提出這個概念,但綜合他的其他著作和他的民本思想,不難看出魏源愛國精神要大于忠君的成分,這一點和林則徐有微妙的差別。
在《圣武記敘》中,魏源自名為“積感之民”。其實就是深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臣民代表。
魏源開宗明義地指出國家對外失敗的原因皆在國內。內政腐敗才是失敗的本源。是以鴉片戰爭直接促成了中國一部分士大夫開始反省自身文化。魏源論道:天地以五行戰陰陽,圣人飭五官則戰勝於廟堂。戰勝於廟堂者如之何?曰: 圣清尚矣。請言圣清以前之事: 今夫財用不足,國非貧,人材不競之謂貧;令不行於海外,國非羸,令不行於境內之謂羸。故先王不患財用而惟亟人材,不憂不逞志於四夷而憂不逞志於四境。官無不材,則國楨富;境無廢令,則國柄強。楨富柄強,則以之詰奸,奸不處,以之治財,財不蠹,以之搜器,器不窳;以之練士,士無虛伍。如是,何患於四夷,何憂乎御侮!斯之謂折沖於尊俎。《圣武記敘》,《魏源集》,第166頁。國家取勝的關鍵在于“戰勝于廟堂”即決策部門的戰略策劃。他說:物恥足以振之,國恥足以興之。故昔帝王處蒙業久安之世,當渙汗大號之日,必虩然以軍令飭天下之人心,皇然以軍事軍食延天下之人材。人材進則軍政修,人心肅則國成遒,一喜四海春,一怒四海秋,五官強,五兵昌,禁止令行,四夷來王,是之謂戰勝於廟堂。是以后圣師前圣,后王師前王,師前圣前王,莫近於我烈祖神宗矣。同上書,第168頁。那么,鴉片戰爭中居于廟堂上的決策者表現如何?魏源對道光帝是持批判態度的。被編進《圣武記》的《道光洋艘征撫記》在稱贊林則徐的同時,對道光帝進行了隱蔽的指責:如此而欲其靜鎮固守,嚴斷接濟,內俟船械之集,外聯屬國之師,必沿海守臣,皆林公而后可,必當軸秉鈞,皆林公而后可。始既以中國之法令,望諸外洋;繼又以豪杰之猷為望諸庸眾;其于救敝,不亦遼乎?馳峻坂,則群儆善御之銜綏;犯駭濤,則群戒舵師之針向。《魏源集》,第187頁。《圣武記》以記事本末的方式,敘述清朝歷代武功。第一到十卷講清王朝之興起、征服全中國、平定三藩、征服蒙古、平定準噶爾、回疆、西藏等地戰事、改土歸流、鎮壓苗瑤、掃除東南沿海晚明勢力、定臺灣、平教匪等事。后十一卷到十四卷為《武事余記》,闡述軍事與內政的關系。最后為《軍儲四篇》,實際上論述的是如何發展工商經濟、改革金融諸經濟改革事。魏源在書中一直沒有放棄(或者緊緊圍繞)一個主題: 如何總結鴉片戰爭失敗的教訓?談古而旨在喻今。
魏源在著作中贊揚了先王康熙如何在復雜危機面前鎮定自若,終于扭轉局勢,平定三藩和噶爾丹,他說康熙的軍紀嚴明,“不寬王貝勒勞師養寇之罪,罰先行于親貴”《康熙勘定三藩記》,《圣武記》第二卷。而鴉片戰爭中清朝軍隊潰不成軍,絲毫也不見當年的勇猛。原因何在?魏源借歷史說今事: “無一政能申軍法,則佚民玩;無一材堪充軍吏,則敖民狂;無一事非耗軍實,則四民皆荒。佚民玩則畫竿不能令一樣,敖民狂則蟄雷不能破一墻,四民皆荒。”《魏源集》,第167頁。
比較一下當時封疆大吏們對鴉片戰爭失敗之原委的認識,或許能看出魏源的思考更為深刻。
武器落后是耆英、伊里布認同的主要原因。他們認為“并非戰之不力,亦非防之不嚴”,而是英軍“兇焰甚熾,其炮火又極猛烈,實恐難以抵御”《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第273頁。耆英在鴉片戰爭結束后給道光帝的密奏中,說英軍大炮“發無不中”,“彼炮可以連環接續,而我炮止有一出,發而不中,等諸無炮。迨其登陸……炮聲未絕,火箭即至,彼兵即從煙焰中倏忽而前,我兵應接不暇,遂至披披靡”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 《鴉片戰爭》第3冊,第470頁。當然,他們也認識到吏治腐敗也是重要原因,“官與民,民與兵役,已同仇敵”,“民皆嫉視其長上,一朝有事,不獨官民不能相顧,且將相防,困若無告者,因而思亂”,如此,“何暇攘外?”同上書,第468—470頁。
但魏源敢于直接針對最高統治者提出指責,則是其他官吏所不能言者。須知,“和議之后,都門仍復恬嬉,大有雨過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轉喉融諱,絕口不提,即茶坊酒肆之中,亦大書免談時事四字,儼有詩書偶語之禁”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 《鴉片戰爭》第5冊,第529頁。在當時這樣一種粉飾太平,輿論受到監督的情況下,魏源不僅寫成鴉片戰爭史,而且矛頭直指統治階級,是該有些膽量的。
魏源的膽量來自他愛國主義的道義感。在民族危機面前,他大聲疾呼: “此凡有血氣者所宜憤悱,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講畫也。”《海國圖志·序》。針對民心的麻木不仁,他強調民眾應該擔負道德上的責任。他說: “故君子用世,隨大隨小,皆全力赴之。為其事而無其功者,未之有也,彼穡而我飧之,彼織而我溫之,彼狩而我貆之,彼馭而我軒之,彼匠而我帡之,彼賦稅商賈而我便之?天于彼何嗇?于我何豐?思及此而猶泄泄于民上者,非人心也。”《魏源集》,第38頁。
魏源之所以敢指責天子,還在于他的天子觀。在他看來,天子的威權來自民眾,他的思想開始具有主權在民的意味,可惜只差一步。他說后世(三皇以后)天子的觀念已經完全和上古不同: “圣人以其勢、利、名公天下,身憂天下之憂而無天下之樂,故褰裳去之,而樽俎揖讓興焉;后世以其勢、利、名私一身,窮天下之樂而不知憂天下之憂,故慢藏守之,而奸雄覬奪興焉。”同上書,第43—44頁。天子應該心憂天下,以天下為天下,天子只是“眾人之中一人”: “天子者,眾人所積而成,而侮慢人者,非侮慢天乎?人聚則強,人散則尫,人靜則昌,人訟則荒,人背則亡,故天子自視為眾人中之一人,斯視天下為天下之天下。”同上書,第44頁。故此,魏源思考政事的角度,是以民為本的,由此而闡發出天子應自視為眾人中之一人,把天子從神壇上請下來,還其人性。魏源的認識已經脫離了他的階級屬性,具有了啟蒙的現代意義。
魏源并非故意對中外軍事力量的差異視而不見,他對于英軍的優勢有客觀的認識,他的論點是不要被敵人的優勢壓倒,驚慌失措,敗后又粉飾太平,得過且過。他始終是以建設性的態度解讀鴉片戰爭。他認為英軍的軍事優勢一是戰艦: “夷之兵船,大者長十丈,闊數丈,聯以堅木,澆以厚鉛,旁列大炮二層。”而中國水師船“其船窳漏,斷不可以涉大洋”,“我舟即不能敵”《圣武記》,《魏源集》,第545頁。二是大炮,三是養兵練兵,均勝于中國。
魏源對鴉片戰爭中中國的軍事力量、戰略選擇等方面的詳細論述,體現在《海國圖志》中,后文再敘。
《圣武記》刊出后產生了很大影響。不僅國內如此,國際上也有較大影響。《圣武記》出版后不久,沙俄傳道團成員薩哈陸夫和帕雷底阿斯等人,曾將其部分譯成俄文,以研究中俄歷史關系。參見李漢武: 《魏源傳》,第264頁。1844年,此書出版后才兩年,有一部即傳入日本,1845、1846兩年又繼續傳入日本三部,此后逐年仍有傳入。日本著名思想家、倒幕志士佐久間象山佐久間象山(1811—1864),是日本朱子學派中“主知博學派”的代表人物,主張開國和公武合體(即主張皇室與幕府合體共存),首倡“東洋道德、西洋藝術”,提出“海防八策”等主張,為明治維新前重要思想家。被尊王攘夷派的河上彥齋刺殺。對《圣武記》推崇備至: “時英夷寇清國,聲勢相違。予感慨其事,上書陳策,實天保壬寅(1842年)十一月也。后觀清魏源《圣武記》亦感慨時事所著,而其書之序又作于是歲之七月,則予上書僅四月矣。而其所論,往往有不約而同者。嗚呼,予與魏各生異域,不相識姓名,感時著言,同在是歲,而其所見,亦有暗合者,一何奇也?真可謂海外同志矣!”周一良: 《中日文化關系史論》,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32頁。李漢武認為象山所記有誤。象山在江戶所讀魏源之書,是指《海國圖志》,而不是《圣武記》。見李漢武: 《魏源傳》,第267頁。
魏源的思想對日本的影響主要還是《海國圖志》的傳播。由此也令人深思: 東亞國家中,中國首先受到西方近代侵略,也首先作出了反思,但成功應對西方沖擊的為何只有日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