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荷佛府是個出名的地方，即使在富足的北方也是個了不起的大戶。

這兒是一座很大的莊園，里面養著很多鹿。湯姆把這些鹿看作是專門吃小孩子的妖怪。這里還有好幾英里長的禁獵場，葛林先生和那些青年礦工有時候偷偷地溜進去捉山雞等野味吃。就在這種時候，湯姆瞧見了那些山雞，心里盤算著這些山雞吃起來不知是什么味道。這兒還有一條壯闊的河流，河里出鮭魚，葛林先生和他的朋友也想偷進去捉魚，但是要捉魚就得鉆進水里，這個他們可不喜歡。

總而言之，哈特荷佛府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地方，況且約翰爵爺也是個非常了不起的老頭兒，連葛林先生都十分尊敬他。葛林先生尊重他是因為，若是葛林是罪有應得的話，他就可以把葛林先生關進監牢里去。他每星期總有一兩次把人關進監牢里去呢。葛林先生尊敬他，還因為好多英里長的土地都是他的產業；因為在那些養著獵狗的一班鄉紳中間，他是個快樂、誠實而講道理的人。他覺得應該怎樣對待他的鄰居，他就怎樣對待，他認為自己應該拿什么，他就拿什么。不僅如此，他的身體足有兩百磅重；胸圍有多少，誰也沒法說。這兒打得過葛林先生的人很少，但是，他要是跟葛林先生打一架的話，那準會把葛林先生打倒。

不過，孩子，這件事在約翰爵爺做來是不大好的。世上有多少事情都是這樣，盡管你心里非常想做，但是你不能這樣做，這件事也是如此。葛林先生因為尊敬約翰爵爺，所以，當約翰爵爺騎馬經過城里的時候，葛林先生總要將手舉到帽沿向他敬禮。

我可以肯定地說，沒有幾個孩子在夏天夜里三點鐘起來過。有些人夜里三點鐘起來是為了捉鮭魚；有些人三點鐘起來是為了爬阿爾卑斯山；當然，還有不少人三點鐘起來是因為他們沒有辦法，不得已起來，就像湯姆這樣。

不過，說實在話，夏天夜里三點鐘起來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里面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最最有趣的時刻。為什么大家都不在這個時候起來呢？我也說不出，只好說他們不愿意把白天做得了的事情放在晚上做，這樣會毀掉自己的腦力和健康的膚色。

湯姆呢，既不用在晚上八點半鐘出去吃晚飯，也不用在晚上十點鐘赴跳舞會，并且也不從夜里十二點鐘跳舞跳到早上四點鐘。湯姆七點鐘就睡覺了，睡得好像一頭死豬一樣。所以，當那些老爺、太太們正預備去睡覺的時候，湯姆已經準備起來了。就好比一只雄雞那樣沒有禮貌，總是一早起來把那些女仆們叫醒。

在英國北方的夏季天亮得特別早。

就這樣，湯姆跟著他的師傅一同出發了。葛林先生騎著驢子走在前面，湯姆扛著煙囪刷子跟在后面。出了院子，來到街上，從那些關閉的百葉窗前面走過，從那個瞇著眼睛的疲倦的警察前面走過，從半明半暗的晨光里映得半明不暗的那些屋頂下面走過。

他們穿過一片煤礦工人的村子，這時家家都關上門，靜悄悄的。接著，他們又穿過路上的關卡，這時候，他們就到了真正的鄉下了。

兩人沿著黑色的灰塵飛揚的土路前進，路兩旁堆的全是黑煤渣，有一堵墻那樣高，耳朵里只聽見附近煤田里挖煤機器嘶鳴著，并且發出“嗖嗖”的聲音，此外什么聲音也沒有。

但是，不久路就變白了，墻也變白了，墻角的野草長得高高的，野花開得十分鮮艷，都被露水打得濕透。挖煤機器的嘶鳴聲已經聽不見了，只聽見云雀兒在高高的天空上唱著晨歌，蘆葦里傳來小河鶯的啁啾①，它們已經這樣唱了一夜了。

除此之外，全是一片寂靜。因為地球老婆婆這時候還在沉睡著，而且她睡時比醒時還要美麗，就像睡美人一樣。大榆樹在金綠交映的草場上面沉睡著，樹底下那些牛也沉睡著。還有附近的幾塊白云也同樣沉睡著，疲倦得好像全都快躺到地面上來，夾在榆樹的枝干中間，沿著河邊赤楊樹的樹頂，從遠處望去就像一條條白雪或者白沙，要等太陽喚它們起來，然后再升上高高的天空去做它們白天做的事情。

兩個人繼續向前走去。湯姆不住地四下張望，因為他從來沒有跑到這么遠的鄉下來過。他渴望爬過一處柵欄，去摘毛茛花，并且尋找籬笆里的鳥窩。但是葛林先生是個生意人，絕對不肯答應他那樣做的。

過了不大一會兒，他們碰到了一個看起來很窮的愛爾蘭女子，她背著一個包袱在路上走著，走得很吃力。她頭上裹著一塊灰色頭巾，穿一條大紅裙子，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從加爾威來的。她光著腳，不穿鞋子，也不穿襪子，一拐一拐地走著，人好像很疲倦，兩腳也走得很酸痛似的。雖然這樣，依然可以看出，她長得很高，很美，有一雙明亮的灰色眼珠，又烏又密的頭發拖過兩頰。葛林先生看得非常中意，所以當走近她時就向她喊道：

“這路太硬了，不是您這雙尊貴的小腳走得了的。你上這驢子，騎在我后面一起走好不好，姑娘？”

但是，她可能因為不喜歡葛林先生的樣子和他講話的口氣，于是，便冷冷地回答：

“謝謝，我上不來。我倒愿意跟你這個小孩子一塊兒走。”

“隨你的便吧！”葛林氣哼哼地說，照舊抽他的煙。

那女人說著就跟湯姆并排走起來，并開始跟湯姆談話，問他住在哪里，知道些什么事情，又問到他全部的身世。談到后來，湯姆覺得自己從來不曾見過說話這樣討人喜歡的女人。

接著，湯姆問她的家在哪里。她說她的家很遠很遠，遠在大海那邊。湯姆問她海是什么樣的。她就告訴他，在寒冷的冬季的黑夜里，海怎樣在礁石上翻騰，怎樣怒吼；在明朗的夏季的白天里，海又是怎樣靜靜地睡著，讓孩子們在海里游泳和玩耍。她還跟他講了許多關于海的故事。湯姆聽了巴不得立刻就去看一看大海，而且能夠在海里游上半天。

終于，他們走到了山腳下的泉水邊。

這泉水并不像人們在當地見到的兩種泉水：一種是從一個潭里面的白沙粒里沁出來的，潭里面長了些紅捕蠅草、酸葫蘆和芬香的野白蘭；另一種是在長了一叢叢羊齒草的峽谷中，從溫暖的沙岸下源源不斷地流出來的，翻著泡沫，把水底的沙打著漩，這樣日日夜夜，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這泉水和上面兩種泉水都不像，是十足的北方石灰泉，就像西西里島或者希臘的那些泉水一樣。古代的人常常幻想，這些泉水旁邊經常有仙女在熱天坐著納涼，同時，牧羊人躲在樹叢后面向她們窺望。這股洶涌的泉水就從一座石灰巖腳下的一個矮石洞里沖出來。它不停地流淌，發出微小的聲音，清澈得使人簡直分別不出哪兒是水，哪兒是空氣。泉水沿著路旁流去，形成一道溪流，這道溪流的力量足夠推動一座碾子。在泉水四周開著淡青的繡球花、金黃的毛茛花、野生的覆盆子和開得像一堆堆白雪似的山櫻花。

葛林停下來，靜靜地在泉水旁邊站著觀望，湯姆也在觀望。湯姆心想，不知道有沒有東西住在黑洞里面，夜間從洞里出來在草地上飛翔。但是，葛林卻一點也不愛幻想。他一句話不說，下了驢子，迅速地爬過那座矮墻，跪在泉水旁邊，就把自己那個難看的腦袋在泉水里浸起來，弄得泉水立即變渾濁了。

湯姆盡可能快地摘野花，愛爾蘭女子也幫他摘，并且教他怎樣扎花。過了一會兒兩人把花扎成一個很美麗的花束。但是，當湯姆看見葛林真個洗起臉來時，他就吃驚得花也不扎了，看得甚為詫異。等葛林洗完臉，擺動著兩只耳朵，使耳朵上的水變干的時候，湯姆就說：“咦，師傅，我從沒看見你洗過臉呢。”

“你很可能不會再看見。我洗臉并不是要干凈，而是要涼爽一下。要是我像一個滿臉煤灰的青年礦工，每隔個把星期洗一次臉，那才丟人呢。”葛林說。

“我也很想把頭放在泉水里浸一浸呢，”可憐的小湯姆說，“這樣保準跟把頭放在城里抽水機下面一樣痛快，而且這里可沒有教區里的人把你趕走。”

“你跟我來，”葛林說，“你要洗什么臉？你又沒有像我昨天晚上那樣喝了半加侖(1加侖約合4.5升)的啤酒。”

“我不管你是怎么回事。”淘氣的湯姆說著就跑到泉水旁邊洗起臉來。

葛林這會兒感到非常生氣，因為那個女人跟湯姆在一起，不跟他在一起，所以他罵了湯姆許多難聽的話，還把湯姆從地上一把抓住，痛打起來。好在湯姆已經挨慣了這一套，他把頭藏在葛林的大腿中間，不讓他打到，同時使勁地踢著他的腳踝。“難道你不覺得可恥嗎，葛林？”愛爾蘭女子在墻那一邊大聲喊道。

葛林抬頭一看，聽她說出自己的名字，不禁吃了一驚。但是他只回答：“不覺得，而且永遠也不覺得。”說著又繼續打湯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