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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異常

歐也納陷入了遐思,以為將來的幸福已經十拿九穩,甚至自己已經在特·雷斯多夫人身旁了。一天靜悄悄的夜里,忽然“哼”的一聲嘆息,歐也納聽了幾乎以為是病人的痰厥。

他輕輕開了門,走入甬道,瞥見高老頭房門底下有一線燈光,他怕鄰居病了,湊上鎖孔張望,不料老人干的事非常可疑。原來高老頭把一張桌子仰倒著,在桌子橫檔上縛了一個鍍金的盤和一件好似湯缽一類的東西,另外用根粗繩絞著那些鐫刻精工的器物,拼命拉緊,似乎要絞成金條。老人不聲不響,用筋脈隆起的胳膊,靠繩索幫忙,扭著鍍金的銀器,像捏面粉一般。

“嘿!好家伙!”歐也納想,“他是一個賊還是一個窩贓的?是不是為了遮人耳目,故意裝瘋作假,過著乞丐般的生活?”大學生又把眼睛貼近鎖孔,只見高老頭解開繩索,拿起銀塊,在桌上鋪了一條毯子,把銀塊放在上面卷滾,非常利落地搓成一根條子。條子快搓成的時候,歐也納心中想:“難道他的力氣跟波蘭王奧古斯德一樣大嗎?”傷感地瞧了瞧他的作品,流下幾滴淚水,然后吹滅蠟燭,躺上床去,嘆了一口氣。

歐也納暗想:“他瘋了。”

“可憐的孩子!”高老頭忽然說道。

聽到這里,歐也納認為這件事還是不聲張為妙,覺得不該這樣冒失地就斷定鄰居是壞人。他正要回房,又聽見一種難以形容的聲音,大概是幾個穿布底鞋的人在上樓梯。歐也納側耳細聽,果然有兩個人不同的呼吸,既沒有開門聲,也沒有腳步聲。忽然,三樓伏脫冷的屋內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里竟有這么些怪事!”他一邊想一邊走下幾級臺階側耳細聽著,居然還有洋錢的聲音。一會,燈光滅了,聲音也就跟著低下去了。

“誰啊?”伏蓋太太打開臥房的窗子問。

“是我回來了,伏蓋媽媽。”伏脫冷大聲回答。

“真怪!”歐也納回到房內想,“克利斯朵夫剛才明明把大門上了閂。看來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圍的事。”

這些小事打斷了他關于愛情的幻想,他開始用功了。可是,他先是猜疑高老頭,又想伏脫冷,心思全亂了,結果他上床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巴黎濃霧蔽天,罩住了全城,連最準時的人也弄錯了時間。生意上的約會全耽誤了,中午十二點,大家還當是八點。九點半,伏蓋太太在床上還沒動彈。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爾維也起遲了。

克利斯朵夫把第一塊烤面包浸在咖啡里時,說道:“喂,西爾維,你知道,伏脫冷先生是個好人,昨晚又有兩個客人來看他了。太太要起什么疑心,你可一個字都別提。”

“他有沒有給你什么?”

“五法郎,算本月份的賞錢,意思是叫我不要聲張。”

西爾維回答:“除了他跟古的太太舍得花錢以外,旁的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給的,然后左手再拿回去!”

“哼!他們給的也是天知道!”克利斯朵夫又說,“高老頭自己擦皮鞋擦了兩年了。彼阿萊那小氣鬼根本不用鞋油。至于那個瘦小的大學生,他只給兩法郎。兩法郎還不夠我買鞋刷的呢。”

西爾維慢條斯理地喝著咖啡:“話要說回來,咱們這個還算這一區的好差事哩。哎,克利斯朵夫,關于伏脫冷先生,人家有沒有對你說過什么?”

“怎么沒有!前幾天街上還有位先生問我,你們那里是不是住著一位鬢角染黑的胖子?我說,不,先生,他并沒有染鬢角。我后來把這個告訴了伏脫冷先生,他說:‘伙計,你應對得好!以后就這樣說吧。’”

“喂!他們都出去啦。我打掃樓梯的時候看到他們出去的,我還給高老頭的小包裹撞了一下,那東西硬得像鐵似的。這老頭究竟在干什么呢?人倒是挺好的,比他們都強。他不給什么錢,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方,那些太太酒錢給的很闊氣,而且穿得也漂亮。”

“是他所說的那些女兒嗎,嗯?總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過兩家,就是到這來過的那兩個。”

這時門鈴一響,伏脫冷大聲唱著,走進客廳: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哦!哦!你早,伏蓋媽媽。”他招呼了房東,又親熱地擁抱她。“喂,放手呀。”

“干嗎不說放肆呀!”他回答,“我來幫你擺桌子。你看我多好!”“我才看見一樁怪事,全是偶然……”

寡婦道:“什么事?”

“高老頭八點半在太子街,拿了一套鍍金餐具,走進一家收買舊食器舊肩章的銀匠鋪,賣了一筆好價錢。”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有個伙計出遠門,送他上了郵車回來后,我看到高老頭,就想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回到本區格萊街上,走進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家。你休想搶到他的錢,他把洋錢都存在銀行里了。”

“那么高老頭去干什么?”

“干什么?吃盡當光!”伏脫冷回答。

“他來了!”西爾維叫著。

“克利斯朵夫,你上來。”高老頭招呼傭人。

克利斯朵夫跟著高老頭上樓,一會又下來了。

“你去哪?”伏蓋太太問。

“替高里奧先生跑一趟。”

“這是什么呀?”伏脫冷從克利斯朵夫手中搶過那個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他把信還給克利斯朵夫,問:“送到哪呢?”

“海爾特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伏脫冷把信對著光亮說,又把信封拆開一點,“哦,是一張債務借票。嘿!這老妖精倒有義氣!”

刀叉杯盤已經擺好,西爾維正在煮牛奶。伏蓋太太生著火爐,伏脫冷在旁邊幫忙,嘴里哼著: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一切準備停當,古的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來了。

“這么早到哪去啦,漂亮的太太?”伏蓋太太問。

“我們在圣·丹蒂安教堂祈禱。”古的太太說著坐在火爐前面。“來烤烤火吧,維多莉。”伏蓋太太說。

“小姐,”伏脫冷拿了一把椅子給她,“求上帝使你父親回心轉意固然不錯,可是仍然不夠,還需要有個朋友去叫這個丑八怪醒醒頭腦。”

“可憐的孩子,”伏蓋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報應嗎?”一聽這幾句,維多莉眼睛濕了,伏蓋太太看見古的太太對她擺擺手,就不出聲了。

“哦!那些無辜的女人,”伏脫冷這么嚷著,忽然停下,說,“你現在就是因為懦弱才落到這田地!過幾天讓我來管這筆賬,包你滿意。”

“哦!先生,”維多莉一邊說,一邊對伏脫冷又畏怯又熱烈地望了一眼,伏脫冷卻毫不動心,“倘若你有方法見到家父,請你告訴他,說我把父親的慈愛和母親的名譽,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財寶都貴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鐵石心腸轉變一些,我一定會在上帝面前為你祈禱,我一定感激不盡……”

這時高里奧、米旭諾小姐、彼阿萊都下樓了,七個同居的人正在互相問好,圍著桌子坐下,時鐘敲了十下,大學生的腳步也在門外響起了。“哎,得啦,歐也納先生,”西爾維說,“今天你可以跟大家一起吃飯了。”

大學生招呼同住的人,在高老頭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完全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說著夾了好些羊肉,切了一塊面包——伏蓋太太老在那里算計面包的大小。

“奇遇!”彼阿萊叫起來。

“哎!你大驚小怪什么,老糊涂啦?”伏脫冷對彼阿萊說,“難道他老人家不配嗎?”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地瞧了大學生一眼。

伏蓋太太說道:“把你的奇遇講給我們聽吧。”

“昨天我去赴特·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她是我的表姐,她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跳舞會,把我樂得像一個皇帝……”

“像黃雀。”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歐也納氣憤地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說黃雀,因為黃雀要比皇帝快活得多。”

彼阿萊應聲說:“不錯,我寧可做只無憂無慮的黃雀,也不要做皇帝,因為……”

“總之,”大學生打斷了彼阿萊的話,“我同舞會里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了舞。”

“以為她上這來了,嗯?”伏脫冷瞧了大學生一眼說。

“其實她是去找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老頭。你的伯爵夫人叫做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住在海爾特街。”

一聽見這個名字,大學生瞪著伏脫冷。高老頭猛地抬起頭來,瞧了他們倆一眼,明亮而又焦急的目光叫大家感到十分奇怪。“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過那里了。”高里奧不勝懊惱地喃喃自語。

“真讓我猜著了。”伏脫冷俯著伏蓋太太的耳朵說。

糊里糊涂地吃著東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

歐也納問:“伏脫冷先生,她的名字是誰告訴你的?”

伏脫冷回答:“噯!噯!既然高老頭會知道,干嗎我不能知道?”“什么!高里奧先生?”大學生叫起來。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嗎?”可憐的老人問。

“誰?”

“特·雷斯多太太。”

“你看這老家伙眼睛多亮。”伏蓋太太對伏脫冷說。

“他莫非養著那個女人嗎?”米旭諾小姐低聲問大學生。

“哦!是的,她非常漂亮,”歐也納對高老頭說,高老頭十分艷羨地望著他,“要沒有特·鮑賽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竟可以算全場的王后了。昨天她的確是最得意的人。”“昨天在爵府的高座上,今天早晨在債主的腳底下,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脫冷說。聽了大學生的話,立刻眉飛色舞,像晴天的太陽,但聽到伏脫冷刻毒的議論,又立刻沉下了臉。

伏蓋太太說:“你還沒說出你的奇遇呢。”

歐也納說:“她沒有看見我,可是九點鐘在格萊街上碰到一個巴黎頂美的美人,清早兩點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嗎?”“呀!比這個更怪的事還多著呢!”伏脫冷叫道。

泰伊番小姐和古的太太走了,高老頭也跟著走了。

“喂,瞧見沒有?”伏蓋太太對伏脫冷和其余的房客說,“他明明是給那些婆娘弄窮的。”

大學生叫道:“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美麗的伯爵夫人會是高老頭的情婦。”

“我們并沒要你相信啊!”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你年紀太輕,還沒有熟悉巴黎。”

伏脫冷又道:“再說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個念頭就會抓住不放,高老頭便是這等人。伯爵夫人剝削他,因為他不會聲張,這就叫做上流社會!可憐的老頭只想著她。這個秘密是很容易猜到的。今天早上他把鍍金盤子送進銀匠鋪,我又看他上格萊街高勃薩克老頭家去了。回到這,他又叫克利斯朵夫送信給特·雷斯多太太,咱們都看見信封上的地址了,里面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高老頭很慷慨地替她還債,咱們看得很清楚了。”

歐也納大聲說:“你們這么一說,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天我就去特·雷斯多太太家。”

“對,”彼阿萊接口說,“明天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說不定你會碰到高老頭放了情分在那邊收賬呢!”

歐也納十分厭惡地說:“那么說你們的巴黎竟是一個垃圾場了?”“還是一個古怪的垃圾場。”伏脫冷說。

“怎么,”伏蓋太太插嘴道,“高老頭把他的鍍金餐具熔掉了?”“蓋上有兩只小鴿的是不是?”歐也納問。

“是啊。”

“大概那是他心愛的東西,”歐也納說,“他毀掉那只碗和盤的時候都哭了。這也是我無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像性命一般珍貴的東西呢。”寡婦回答。

“你們瞧這家伙多癡情。”伏脫冷叫道,“那女人有什么本領迷得他心膽都疼了?”

大學生上樓了,伏脫冷出門了。

四點鐘,高里奧回來了,在兩盞冒煙的油燈下看見維多莉紅著眼睛。伏蓋太太聽她們講著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無結果的情形。他因為被女兒和這個老太太糾纏得不耐煩了,終于答應接見,好跟她們說個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對伏蓋太太說,“你想得到嗎,他對維多莉連坐也不叫坐,從頭至尾讓她站在那里。他并沒有對我動火,可是冷冷地對我說,以后不必再勞駕上他的門了;說小姐(不說他的女兒)越跟他麻煩,(一年一次就說麻煩,這魔王!)越惹他厭;又說維多莉的母親當初并沒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什么要求;反正是許多狠心的話,把可憐的姑娘哭得像個淚人。她撲在父親腳下,勇敢地說,她的勞苦哀求只是為了母親,她愿意服從父親的意旨,一點也不敢抱怨,但求他能把亡母的遺囑讀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說著世界上最溫柔最誠心的話。”

“難道他們是野獸嗎?”高里奧插了一句。

“后來,”古的太太并沒留意高老頭的慨嘆,“父子倆對我點點頭走了,說有要事。這便是我們今天拜訪的經過。至少,他見過了女兒。

我真不懂他怎么會不認她,父女倆相像得跟兩滴水一樣。”歐也納插嘴:

“嗨!你們瞧高老頭正在打量維多莉小姐的神態呢。”

老人忘了吃飯,只顧端詳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她的臉上顯露出真正的痛苦,一個橫遭遺棄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歐也納低聲對皮安訓說,“咱們把高老頭看錯了。昨夜我看見他在扭一個鍍金盤子,像扭蠟燭一樣輕便,當時他臉上的神態表示他頗有一點了不起的感情。我覺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別笑,皮安訓,我是認真的。”

“不用說,”皮安訓說,“用醫學的眼光來看,這家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腦殼。”

“行,就怕他的傻氣會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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