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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地獄般的外祖母家

我躺在一張大床上,身上蓋著好幾層大被子,凝神聽外祖母做禱告。

高大的外祖母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則不停地畫著十字。

在月光之下,她的綢頭巾好像是鋼打鐵鑄的一般,頭巾從她頭上飄下來,落在了地板上。

外祖母做完禱告,脫了衣服,疊好,走到床前,我趕緊裝作睡著了。

“又在裝蒜吧?小鬼,沒睡著吧?聽見了沒有,好孩子!”

她這樣講時,我就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了。我“撲哧”一聲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裝相!”

她說著抓住被子的邊兒,用力一拉,我被拋到空中打了個轉兒,落到鴨絨褥墊兒上。

“小鬼,怎么樣,吃虧了吧?”

我們一起笑了很久。

有的時候,她祈禱的時間很長,我就真的睡著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躺下的。

不過我知道,如果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毆之類的事,哪一天的祈禱就會長一些。

她會把家務事兒一點不漏地告訴上帝,很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像是和上帝拉家常一樣:

“主啊,您知道,每個人都想過上好日子!”

“米哈伊爾是老大,本應該住在城里,讓他搬到河對岸去住,他當然覺得不公平。”

“可他父親比較喜歡雅科夫,有點偏心眼兒!”

“主啊,請您開導開導這個拗老頭子吧!”

“主啊,您托個夢給他,讓他明白該怎么給孩子們分家吧!”

她望著那發暗的圣像,畫十字兒,磕頭,大腦袋敲得地板直響,然后她又開口了:

“也給瓦里婭一點快樂吧!”

“她什么地方惹您生氣了?她有什么罪過,為什么她落到了這步田地?”

“主啊,您可不能忘了格里高里!如果他瞎了,就只好去討飯了!他可是為我們老頭子耗盡了心血啊!”

“您可能認為我們老頭子會幫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頭垂手,好像睡著了。

一會兒,她嘆息一聲,滿足地說:

“萬能的主啊,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我對外祖母的這個上帝非常喜歡,他跟外祖母是那么親近。家里的許多事情,我幾乎都是從外祖母的禱告中得知的。

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誠地向上帝禱告,外祖父闖了進來,吼道:“上帝來了!老婆子,著火了!”

“什么?啊!”

外祖母一下從地板上跳了起來,飛奔而去。

“葉夫根尼婭,把圣像摘下來!”

“娜塔莉婭,快給孩子們穿衣服!”外祖母大聲地指揮著。

外祖父則只是在那里哀號。

我跑進廚房。廚房里被火光照得金光閃閃,地板上飄動著點點爍爍的紅光。

雅科夫舅舅一邊穿靴子,一邊大喊:“是米哈伊爾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

外祖母大聲申斥著他,用手一推,他幾乎摔倒。

染坊的頂子上,火苗舒卷著舌頭,舔著門和窗。

寂靜的黑夜中,無煙的火焰如同紅色的花朵,跳躍著盛開了!

大火把染房裝飾成了教堂的圣壁,吸引著你不由自主地想走過去,與它親近。

我抓起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腳伸進了不知道是誰的靴子里,趿著走上臺階。

門外的景象實在太讓人震驚了:火蛇亂竄,“啪啪”的爆裂聲和外祖父、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聲響成了一片。

外祖母頭頂一條空口袋,身披馬褂,飛也似的沖進了火海,她大叫著:“混蛋們,硫酸鹽,要爆炸了!”

“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哎,這下她算完啦……”外祖父狂叫著。

不一會兒,外祖母鉆了出來,她躬身快步,兩手端著一大桶硫酸鹽,渾身上下都在冒煙。

“老頭子,快把馬牽走!”外祖母又啞著嗓子叫喊,“還不快給我脫下來,瞎啦,我都快著了!”

格里高里把她身上的馬褂扯了下來,都燒糊了,直燙手。

格里高里用鐵鍬鏟起大塊兒大塊兒的雪往染坊里扔著,舅舅們則拿著斧頭在他身邊亂蹦亂跳。

外祖父在忙著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個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開了大門,向跑進來的人們鞠著躬:

“各位街坊鄰居,快幫著救火吧!”

“馬上就要燒到倉庫了,我們家就要被燒光了,你們也會遭殃的!”

“來吧,把倉庫的頂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

“格里高里,快!”

“雅科夫,別瞎跑,把斧頭拿來,鐵鍬也拿來!”

“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外祖母東奔西跑,指揮著所有的人。

那匹叫沙拉普的大馬跑到院子里來了,由于驚嚇,它揚起前蹄,騰空躍起,把外祖父掀了個大跟頭。

這大馬的兩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鳴不已,不安地躁動著。

“老婆子,牽住它!”外祖父大叫。

外祖母奔過去,張開兩臂,大馬長鳴一聲,終于順從地讓她靠了過去。

“別怕,別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親愛的,小老鼠……”她拍著它的脖子,念叨著。

沙拉普乖乖地跟著她向大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打著響鼻。

葉夫根尼婭把“哇哇”哭的孩子們一個一個抱了出來,她大聲叫:“華西里·華西耶維奇,阿廖沙找不到了……”

我藏在臺階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外祖父一揮手。

大家正用鐵鍬鏟雪往里扔,幾口大染鍋瘋狂地沸騰著,院子里充斥著一種非常奇怪的氣味兒,熏得人直流眼淚。我只好從臺階底下爬出來,正碰著外祖母的腳。

“滾開,踩死你!”外祖母大喊一聲。

我跑到廚房里,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往外看。

火被壓下去了,漸漸熄滅了。

警察把人們轟走了,外祖母走進了廚房。

“誰啊?是你!別怕,沒事兒了!”

她坐在我身旁。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樣的夜晚,火熄了,沒什么意思了。

外祖父走進來,喊道:“是老婆子嗎?”

“嗯。”

“燒著沒有?”

“沒事兒!”

他劃了根火柴,一點青光照亮了他那滿是煙灰的臉。

他點上蠟燭,挨著外祖母坐了下來。

“你去洗洗吧!”外祖母這么說著,其實她自己的臉上也是煙熏火燎的。

外祖父嘆了一口氣:“上帝大發慈悲,賜你以智慧,否則……”

他撫摸了一下她的肩膀,諂笑一聲,說:“上帝保佑!”

外祖母也笑了一下。

外祖父的臉陡然一變:

“哼,都是格里高里這個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夠了,活到頭兒了!雅科夫在門口哭呢,這個混蛋,你去看看吧!”

外祖母吹著手指頭,走了出去。

外祖父并沒有看我,輕聲說:

“看見著火了吧?你外祖母怎么樣?她歲數大了,受了一輩子苦,又有病,可她還是很能干!”

過了老半天,他躬著腰掐掉了一截燭芯,問:“害怕啦?”

“沒有。”

“沒什么可怕的。”

他脫掉了襯衫,洗了臉,一跺腳,吼道:

“是誰?混蛋,應該把他牽到廣場上去抽一頓!放火和偷人家東西沒什么兩樣!你怎么還不去睡覺,還坐在這兒干什么?”

我去睡覺了。

可是沒睡成,我剛躺到床上,一陣嚎叫聲又把我驚醒了。

我跑到廚房里,外祖父手持蠟燭站在中間,他雙腳在地上來回蹭著,問:“老婆子,雅科夫,怎么了?什么事兒?”

我爬到炕爐上,靜觀屋子里的忙亂。

外祖父和舅舅像沒頭蒼蠅似的亂竄,外祖母吆喝他們,讓他們躲開。格里高里抱著柴火填進火爐,往鐵罐里倒上了水,他晃著大腦袋來回走著,像阿斯特拉罕的大駱駝。

“先生上火!”外祖母指揮著。

他趕緊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腳:

“啊,誰呀?嚇死我啦!你這個小鬼!”

“這是干什么啊?”我問。

“你的娜塔莉婭舅媽在生孩子!”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在我的印象中,我媽媽生孩子時并沒有這么叫啊。

格里高里把鐵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我身邊。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陶制的煙袋。

他把煙葉塞進煙鍋,聽著產婦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語地說:

“看看,你外祖母都燒成什么樣兒了,她還能接生?你聽,你舅媽嚎的,別人可是忘不了她了!”

“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難,就是這樣,人們還不尊敬婦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親!”

我堅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雜的人聲、關門的聲音、喝醉了的米哈伊爾舅舅的叫喊聲不斷地把我吵醒,我斷斷續續地聽見了幾句奇怪的話:

“打開上帝之門……”

“讓我看看……”這是米哈伊爾舅舅無力地吼聲。

這時炕爐燒得太熱了,我不得不從炕上跳下來。

這時,米哈伊爾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腳脖子,一使勁,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腦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罵。

他猛地跳起來,把我揪起來又摔在地上,說:

“摔死你個王八蛋……”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樣憤怒。

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外祖父的膝蓋上。

桌子上還點著蠟燭,可窗外的曙色已經很重了。

外祖父低頭問我:“怎么樣了?哪兒疼?”

渾身都疼,頭很沉,可我不想說。

周圍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廳里的椅子上坐滿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軍裝的老頭子,還有說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

他們一動不動,好像在諦聽天外的聲音。

雅科夫站在門邊兒上。

外祖父對他說:“你,帶他睡覺去!”

他做了個手勢,招呼我跟他走。

進了外祖母的房間,我爬上床,他低聲說:

“你的娜塔莉婭舅媽死了!”

我對這個消息并不感到特別吃驚,因為她已經有很長時間不露面了。

“外祖母呢?”

“那兒呢!”

他一揮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東張西望。

太熱了,空氣讓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岡死時的情景,仿佛看見地板上的血跡,還在慢慢地流淌著。

我身上好像碾過了一個載重的車隊,把一切都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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