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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可憐的茨岡死去了(2)

平時一向無憂無慮的雅科夫舅舅這樣痛哭地喊叫,使我大為震驚。我問外祖母,他為什么會痛哭流涕、咒罵并捶打自己。

“你這個鬼東西,什么事都想知道!”她一反平時的習慣,很不情愿地說,“你等著吧,你現在管這些閑事還為時太早。”

她這么一說,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就到作坊去糾纏萬尼亞,他也不愿意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小聲笑著,斜眼瞟著老師傅。后來,他把我推出作坊,喊道:

“別來煩我啦,你給我走開!不然我就把你扔進染鍋里,把你也染一染!”

這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師傅抬起他那渾濁而充血的眼睛,從眼鏡框下面打量我一下,聲音粗暴地對萬尼亞說:

“抱劈柴去!你沒長眼睛?”

茨岡跑到院子里抱劈柴去了。格里高里師傅在一個裝紫檀色素的大口袋上坐下來,招呼我到他跟前去:

“你過來!”

他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他那又厚實又柔軟的大胡子觸碰著我的臉頰,接著,他講道:

“你舅舅折磨老婆,拼命地打她,把她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責備,知道嗎?你什么事情都應該明白一點兒,你凡事要當心,不然你會完蛋的!”

和格里高里待在一起,就像和外祖母待在一起一樣,我覺得很隨便,但又感到不安,他從他那副眼鏡后面仿佛把一切都看穿了。

“怎么打死的?”

他不慌不忙地說:“這樣打死的:他和她躺在一起睡覺,用被子把她的身子連頭一起蒙住,緊緊地壓在她身上,拼命地打。為什么?這幾乎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萬尼亞抱著劈柴回來了,蹲在火爐前烤手。老師傅也不理他,露出一副莊重的神氣,繼續說道:

“他所以打她,可能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華西里家里的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得好人!你去問問你外祖母就知道了,你父親就是這樣被他們攆走的。她什么事都肯說,她不喜歡說謊,也不會說謊。她像圣徒一樣純潔,盡管她喜歡喝酒,嗅鼻煙。她表面上好像有點傻里傻氣,其實不是這樣,你要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不要離開她……”

他說完便把我推開了。我走到院子里,心里又煩惱,又感到可怕。萬尼亞在穿堂里追上我,抱住我的頭,小聲地說:

“你不要怕他,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你和他說話時,要直視著他的眼睛,他喜歡這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令人莫名其妙,使人感到不安。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我的父親和母親并不是這樣生活的,他們有另外一種樂趣,不論走路還是坐著,他們總是肩并肩緊緊地靠在一起,而且有說有笑的,可是這里的人卻很少笑,即使笑,也總是弄不明白他們在笑些什么。在這個家庭里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我疑心重重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

外祖母一天到晚都忙著干家務,因此,我幾乎每天都圍著茨岡轉,我們的友誼不斷加深。每當外祖父抽打我的時候,他仍然把胳膊墊在鞭子下面,第二天,他會伸著打腫的胳膊給我看,抱怨說:

“不行,這樣一點兒也不頂用!你也不會疼得輕些,我呢——你瞧,都腫成這個樣子了!我以后再也不這樣干了,你自己去挨打吧!”

可是下一次,他還是會替我忍受這不必要的疼痛。

過了不久,我知道了茨岡的一件事,這件事更加激起了我對他的興趣和對他的喜愛。

每到星期天,茨岡都要把那匹名叫沙拉普的棗紅馬套在寬大的雪橇上去趕集。外祖母特別喜歡那匹棗紅馬,它是個刁鉆古怪的調皮鬼,專愛吃帶甜味的食料。茨岡穿上一件齊膝長的短皮襖,戴上一頂沉甸甸的大皮帽,腰上系著一根綠色的腰帶,趕著雪橇到集市上采購食物去了。有時候,他過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回來,家里人都很著急,有人甚至還會扒頭朝街上張望。

“回來了沒有?”

“沒有。”

最焦急不安的是外祖母。

“哎呀呀,”她沖著兩個兒子和外祖父說,“你們會連人帶馬都給我毀掉的!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怎么也不害臊啊?自個家里的東西難道還少嗎?唉,一家子蠢貨,小氣鬼,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外祖父愁眉苦臉地嘟噥著說:

“好啦,別嚷嚷了。這是最后一次……”

有時候,茨岡直到中午才回來。兩個舅舅和外祖父急忙跑到院子里,外祖母大口大口地嗅著鼻煙,像母熊一樣跟在他們后頭慢慢吞吞地跑著。孩子們也都跑了出來,歡天喜地地開始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雪橇上裝滿了小豬崽、野味、鮮魚和各種肉塊。

“囑咐你的東西,都買回來了嗎?”外祖父斜著他那雙綠色的眼睛,打量著滿載的雪橇,問道。

“該買的都買了。”茨岡笑嘻嘻地回答,一邊在院子里蹦跳著取暖,把那副皮手套拍得震天響。

“別把皮手套拍壞了,那是用錢買來的。”外祖父厲聲喊道,“找回零錢沒有?”

“沒有。”

外祖父慢騰騰地繞著雪橇轉了一圈,小聲說:

“你運來的東西,好像又多出了好多。瞧你,是不是有些東西又沒有付給人家錢?我不喜歡你經常這么干。”

他皺起眉頭,馬上走開了。

兩個舅舅興高采烈地跑到雪橇前,用手掂量著野味、鮮魚、鵝肫肝、小牛腿、大塊大塊的肉,吹著口哨,又是夸贊,又是喊叫,嚷成一片:

“嘿,機靈鬼,你真會買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顯得特別高興,他身上仿佛裝了彈簧似的在雪橇周圍跳來跳去,伸出他那啄木鳥似的鼻子聞聞這,聞聞那,津津有味地咂著嘴唇,甜蜜地瞇起一雙神色不安的眼睛。他身體像外祖父一樣又干又瘦,只是個子稍微高些,臉色黑得像燒焦的木炭。他把凍僵的雙手揣在袖筒里,盤問起茨岡來:

“老爺子給了你多少錢?”

“5盧布。”

“可是這些東西能值15盧布。你花了多少?”

“4盧布零10戈比。”

“就是說,剩下的90戈比你都裝進自己腰包里去了。喂,雅科夫,你見過這樣攢錢的沒有?”

雅科夫舅舅只穿一件襯衫站在寒風中,眨巴著眼睛輕聲地笑著。

“你呀,萬尼亞,請我們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懶洋洋地說。

外祖母在給馬卸套。

“你怎么啦,我的小寶貝兒?你怎么啦,我的心肝寶貝兒?你想淘氣一會兒嗎?好吧,那你就淘氣一會兒吧,上帝的寵兒!”

高大的沙拉普抖起濃密的鬃毛,露出雪白的牙齒,舔著她的肩膀,把她頭上的絲頭巾舔了下來,瞪著一雙喜氣盈盈的眼睛望著她的臉,小聲嘶鳴著。

“你想吃點面包嗎?”

說著她把一大塊面包塞進它的嘴里,并撩起圍裙在馬嘴下面接著面包渣兒,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吃。

茨岡也像一匹年輕力壯的馬一樣,蹦蹦跳跳地跑到外祖母跟前,說:

“老太太,這匹馬真棒,它聰明極了……”

“去你的,別在我面前拍馬屁!”她跺著腳,喊了一聲,“要知道,今天我不喜歡你。”

后來,她向我解釋說,茨岡今天在集市上買來的東西,還不如偷來的多。

“你外祖父給了他5盧布,他買東西只花了3盧布,其余10盧布的東西全是偷來的。”外祖母悶悶不樂地說,“這個淘氣鬼,就愿意偷東西!他試過一次,成功了,家里的人嘲笑他一陣,但又都贊揚他的成功,這樣他就養成了偷東西的壞習慣。你外祖父從小吃苦受累,飽嘗了貧窮的滋味,到老卻變得非常貪婪,把錢看得比親生兒子還貴重,他就喜歡不花錢白白得來的東西!至于米哈伊爾和雅科夫……”

她揮了揮手,沉默了片刻,后來望著打開的鼻煙壺,又嘮叨起來:

“你聽著,阿廖沙,人世間的事情就像花邊,織花邊的又是一個瞎了眼的老婆子,咱們哪能看得清哪里是花紋啊!萬尼亞偷東西要是被人抓住,人家一定會把他打死的……”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小聲說道:

“唉!咱們這里的規矩倒是不少,就是沒有真理啊……”

第二天,我就去央求茨岡,求他以后不要再偷東西了。

“要不然,人家會把你打死的……”

“他們抓不住我,我能跑得掉。因為我手疾眼快,再說,馬跑得也快!”他笑著說,但馬上又愁容滿面地皺起了眉頭,“其實我也明白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我這樣干只是為了解解悶兒。其實我并不想攢錢,不出一個星期,你那兩個舅舅就會把我手中的錢全部騙走的。我并不心疼那些錢,要拿就拿去吧!反正我也餓不著肚子。”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輕輕搖晃著說:

“你身子又輕又瘦,骨頭架子倒挺硬,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大力士的。你聽我說,你去學吉他吧,讓你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年紀還小,學起來不會有困難!不過你年紀雖小,脾氣倒挺大——你喜歡你外祖父嗎?”

“不知道。”

“華西里家的人,除了老太太,我一個也不喜歡,讓魔鬼去喜歡他們吧!”

“我呢?”

“你不姓華西里,你姓彼什科夫,和他們不是一個血統,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把我緊緊地抱起來,幾乎呻吟著說:

“唉,如果上帝給我一副好嗓子就好了!那樣我就能到處去唱歌,使所有的人都瘋狂起來……你走吧,小弟弟,我該干活了……”

他把我放在地板上,往自己嘴里放一把小釘子,開始把一大塊濕漉漉的黑色布料繃緊,往一塊四四方方的大木板上釘。

在這個家里,除了外祖母以外,萬尼亞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沒過多久,他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院子里,靠圍墻放著一個很大的橡木十字架。它在那里放很久了,經過風吹雨打,已經完全變黑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買來的,他準備把它立在逝妻的墳墓上,而且他還許下諾言,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一天,他要親自把它背到墓地上去。

這一天到來了。那天是初冬的一個星期天,天氣寒冷,狂風呼嘯,屋頂上的積雪不斷被吹落下來。家里的人都來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帶著幾個孫子提前到墓地做安魂彌撒去了。我因為犯了點錯誤,被留在家里,以示懲罰。

兩個舅舅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短皮襖,他們把十字架從地上扶起來。格里高里和另外一個陌生人費勁地抬起它,把它放在茨岡寬闊的肩膀上。茨岡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叉開腿,又站穩了。

“挺得住嗎?”格里高里問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爾舅舅怒氣沖沖地喊:

“老瞎鬼,快去開大門!”

格里高里把大門打開,神色嚴肅地勸告茨岡:

“當心點兒,可別累趴下!去吧,上帝保佑你!”

茨岡吃力地背著十字架,沒有說話。兩個舅舅在旁邊扶著十字架的兩翼,走了。

格里高里拉著我的手,把我領進作坊,說:

“今天你外祖父大概不會打你了,他的臉色看上去很和氣……”

在作坊里,他讓我坐在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面,一邊聞著染鍋里升起的蒸汽,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親愛的孩子,我和你外祖父相處了三十七年,他做的事情,我從頭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他從前是好的朋友,我們倆一塊兒開始干這種行當,這主意是我們兩個人一塊兒想出來的。你外祖父可是個聰明人!他后來當上了老板,我卻不會……孤兒的生活是不好過的。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杰伊奇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什么都懂——正因為這樣,你外祖父才不喜歡他,才不肯承認他……”

我一邊聽,一邊望著爐灶里那紅彤彤、黃燦燦的火焰。

“等一等,出什么事啦?”他突然說,然后側耳細聽起來。接著,他用腳把爐門踢上去,關好,一個箭步跑到院子里。我也跟著他跑了出去。

在廚房的地板上,茨岡一動不動地仰臉躺著。他的前額奇怪地閃著亮光,眉毛高高地揚起;眼睛滯然地凝視著黑油油的天花板;發黑的嘴唇顫抖著,往外吐著帶血絲的白沫;嘴角上流著鮮血,那鮮血順著臉頰流到脖子上,再流到地板上;一股濃血不斷地從脊背下流出來。廚房里飄蕩著一陣竊竊私語聲。

“他絆了一跤。”雅科夫舅舅用一種平淡的聲音講述道,一邊講,還一邊搖著頭。他整個人都顯得平平淡淡、無精打采,一雙眼睛暗淡無光,不停地眨巴著。

“他摔倒了,被十字架壓在下面,脊背給砸了一下。我和米哈伊爾一看事情不好了,便趕快扔下十字架,要不然,我們倆非讓它給砸殘廢不可。”

“是你們把他砸死的。”格里高里悶聲悶氣地說。

“是又怎么樣?”

鮮血流個不止,在門檻下積成一大攤。茨岡一邊吐著帶血絲的白沫,一邊像做夢似的哼哼著,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

“米哈伊爾騎馬到教堂叫父親去了,我雇了一輛馬車,趕快把他拉回家里來。幸好我沒有抬粗的一頭,不然我會……”雅科夫舅舅耳語般地低聲說。

后來,外祖父穿著貉絨皮襖,邁著沉重的腳步進來了,外祖母、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許多不認識的人,也都進來了。

外祖父把皮襖脫下來扔在地板上,喊叫起來:

“你們這兩個壞蛋!你們把一個多好的年輕人給活活折磨死了啊!”

他坐在長凳上,兩手撐著凳子一邊干巴巴地嗚咽著,一邊用嘶啞的聲音說:

“我明白!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哎呀,萬尼亞呀萬尼亞……你這個小傻瓜!這該怎么辦呢,啊?”

外祖母趴在地板上,用手撫摸著萬尼亞的臉、頭和胸脯,一句話也不說。后來,她緩慢地站起來,可怕地瞪著眼睛,大聲說:

“都給我滾出去,你們這些該死的家伙!”

幾天后,茨岡無聲無息地被埋葬了,他永遠被人們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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