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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可憐的茨岡死去了(1)

我康復以后才知道,茨岡在家中占有一個重要的地位:外祖父斥責他并不像斥責兩個兒子那樣頻繁,他在背后談起茨岡時,也總是瞇縫著眼,搖著頭說:

“萬尼亞這鬼東西將來一定能有出息!”

兩位舅舅對待茨岡也很親熱、友好,從來不拿他“開玩笑”,不像對待格里高里師傅那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做出一些惡毒的鬼把戲,去作弄那位視力不好的老師傅:有時他們把他的剪刀把兒放在火上烤熱,有時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個尖兒朝上的釘子,有時把一些五顏六色的布料放在他手邊——他把那些布料縫成一匹布,結果就得挨外祖父一頓臭罵。

有一天吃過午飯以后,趁他躺在吊床上睡午覺的時候,他們給他臉上涂了很多紅顏料。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帶著這么一副可笑而又可怕的面孔走來走去。

他們琢磨出來的鬼把戲花樣翻新、應有盡有,這位老師傅總是默默地忍受著,不過,現在他在拿熨斗、剪刀、鑷子或頂針以前,總是往手上吐很多唾沫或把手指頭蘸濕。這已成了他的習慣,甚至坐下來吃飯時,在拿刀叉以前,他也要先把手指頭蘸濕,這常常引起孩子們的一陣哄笑。

我不記得外祖父對兒子們的這些惡作劇持什么態度,外祖母卻總是揮著拳頭嚇唬他們,喊道:

“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就會耍花招、使詭計!”

然而,兩位舅舅在背后談起茨岡時,總是顯得很氣憤,露出嘲笑的神態,他們故意貶低他的工作,罵他是小偷、懶漢。

我問外祖母,這是為什么。

她總是像平時那樣,興致勃勃、簡單扼要地對我解釋說:

“要知道,他們倆將來獨自開染坊的時候,兩個人都想把萬尼亞拉到自己那邊去,所以才故意在對方面前說他的壞話!其實他們都在撒謊、耍手腕。他們還怕萬尼亞不跟他們走,留在老頭子身邊——說不定他將來會和萬尼亞一起開第三個染坊——這對兩個舅舅都不利,知道嗎?”

她輕聲地笑起來。

現在我又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就如同在輪船上一樣,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要給我講述各種各樣的童話,或者講述她自己那如同童話一般的生活。她在談起家務事時——比如舅舅們要求分家啦,外祖父準備給自己買一座新房屋啦,她總是露出嘲笑和冷漠的神情,就像一位站在遠處袖手旁觀的鄰居一樣,而不像是家中的第二主人。

我從她那里曉得,茨岡原來是個棄兒。他是有一年開春,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被人從我們家大門口的長凳上撿回來的。

“他當時躺在那里,身上裹著一條圍裙,”外祖母帶著神秘的表情,若有所思地講述道,“不時發出幾聲尖細的叫喊,渾身都快凍僵了。”

“哎!我收留了他,給他做了洗禮,如今他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你可要愛他啊!他可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確實很喜歡萬尼亞,他的心靈手巧常常令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他會做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還會用紙牌、銅幣變戲法。他叫喊起來,聲音比孩子們還大,他幾乎跟那些孩子們沒有什么兩樣。

有一天,幾個孩子和他一塊兒玩“捉傻瓜”,他們一連好幾次讓他當了傻瓜。這讓他非常傷心,委屈地噘著嘴,扔下牌就不玩了。過了一會兒,他呼哧著鼻子,對我發牢騷說:

“我清楚,他們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他們互相遞眼色,在桌子下面偷偷換牌,這算什么玩牌?騙人的勾當我也會干,也許比他們干的還好……”

他當時已經19歲了。他的年齡比我們幾個孩子加在一起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的人物,他跳舞的樣子我至今還記憶猶新。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外祖父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做客。頭發卷曲而又蓬亂的雅科夫舅舅抱著吉他來到廚房里;外祖母會預備上一桌豐盛的茶點和一瓶伏特加酒,玻璃酒瓶是綠色的,瓶底上有一些精雕細刻的紅花;穿著節日服裝的茨岡高興得像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老師傅格里高里側著身子,輕輕地走進來,眼鏡片閃閃發光;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滿臉漲得通紅,她身體胖得像個酒壇子,眼中的目光銳利而又狡黠,說起話來嗓門大得像喇叭;一位留著長頭發的教堂執事也來了,有時候,還來一些像鯰魚一樣又黑又光滑的人。

大家都愉快地喝茶吃點心,喘著粗氣。孩子們都分到了節日禮品,并且每人還有一杯甜酒。然后,一場熱烈而奇特的娛樂活動便開始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調試著吉他的琴弦,調好以后,照例說一句:

“好吧,我先開始!”

他抖動一下卷發,彎腰俯在吉他上,像鵝一樣伸長脖子,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一副陶醉的樣子。他輕輕地撥弄著琴弦,彈奏起一支令人心醉的曲子,讓人不由得手舞足蹈。

聽他彈奏,既需要精力集中,又需要特別安靜。他彈的曲子猶如一條湍急的小溪,不知從什么地方奔流而來,它穿透地板,穿透墻壁,流入室內,撩撥著人心,激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既憂傷又忐忑不安的感情。在這種樂曲的感染下,你就會同情所有的人,甚至同情自己,大家都一動不動地坐著,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聽得最帶勁的是米哈伊爾家的薩沙。他一直朝叔叔那邊伸著脖子,張開嘴呆呆地望著吉他,嘴角都流出了口水。有時他聽得入迷,不覺從椅子上掉了下來。遇到這種情況,他便干脆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瞪大眼睛,呆若木雞地望著彈琴者。

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雅科夫舅舅彈得越來越投入,看上去他仿佛咬著牙齒正在熟睡,只有兩只手仍在不停地動彈。彎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板聲孔上令人眼花繚亂地顫動著,猶如小鳥拍打著翅膀,在拼命地掙扎,手指以難以捉摸的速度在琴頸上上下移動著。

每次喝完酒,他差不多總是用一種從牙縫里發出的聲音唱那支沒完沒了的歌曲:

雅科夫要是一條狗,

他就會從早到晚“汪汪”叫。

哦,我多么憂傷!

哦,我多么無聊!

一個尼姑在街上走,

一只烏鴉在墻頭叫。

哦,我多么無聊!

一只蟋蟀在爐后“吱吱”叫,

攪得蟑螂不安又煩躁。

哦,我多么無聊!

一個乞丐在樹枝上曬破腳布,

另一個乞丐把破腳布偷走了!

哦,我多么憂傷!

哦,我多么無聊!

我不愿意聽這支歌,當舅舅唱到那兩個乞丐的時候,一種難以忍受的哀愁就會襲上我的心頭,使我不禁大哭起來。

茨岡也像所有的人一樣神情專注地聽著,他把手指插進那頭烏黑發亮的卷發里,眼睛望著墻角,在小聲打鼾,有時還會發出一聲悲哀的感嘆:

“哎,我要是有一副好嗓子,我就會唱個痛快!”

外祖母嘆息著說:

“你別彈了,雅科夫,彈得人家心都要碎了!你呀,萬尼亞,還是來跳個舞吧……”

大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有時候,彈奏者會突然用手按住琴弦,稍停那么一小會兒,接著猛然喊道:

“讓一切的煩惱和憂傷都見鬼去吧!萬尼亞,站起來,準備跳舞!”

茨岡整理一下頭發,把身上的黃襯衫展平,小心翼翼地、像踩著釘子似的走到廚房中間,請求道:

“彈得快一點兒,雅科夫·華西里耶維奇!”

吉他瘋狂地彈奏起來,響起了細碎的腳后跟觸碰地板的聲音,震得桌上和櫥柜里的餐具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茨岡像一團火一樣在燃燒,像鷂鷹一樣在翱翔,他展開雙臂,猶如兩只翅膀,不易覺察地移動著腳步。他突然尖叫一聲,把身子往地板上一蹲,像金黃色的雨燕似的竄來竄去,他的絲綢襯衫閃著亮光,好像在燃燒,把周圍的一切都照亮了。

茨岡不知疲倦地跳著,看樣子,要是打開門放他出去,他就會這樣一直跳到大街上,跳遍全城,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橫著來一趟!”雅科夫舅舅用腳踏著拍子喊道。

緊接著,他又尖聲打了個呼哨,用激動人心的聲音念了兩句順口溜:

唉!要不是因為憐惜這雙草鞋,

我就會撇下老婆孩子跑遍全世界!

坐在桌旁的人們不停地搖動著身子,都像被燒著了似的。大胡子格里高里師傅用手拍著自己的禿腦袋,嘴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來,柔軟的大胡子蓋住我的肩膀,沖著我的耳朵,像對大人說話似的對我說:

“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要是你父親還活著,能來這里參加晚會,就好了!他是一個性格活潑、愛開玩笑的人。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

“怎么不記得了?他常常和你外祖母一起跳舞——別說話,稍等一等!”

他站了起來,向外祖母鞠了一躬,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請求她:

“阿庫林娜·萬尼亞諾夫娜,勞您大駕,上場跳幾圈吧!就像從前你和馬克西姆·薩瓦杰伊奇一起跳舞時那樣,讓我們大家也高興高興!”

“你說什么呀,老爺子,你說什么呀,親愛的格里高里·伊凡諾維奇。”外祖母一邊微微蜷縮著身子,一邊微笑著說,“我哪里還會跳舞!只會逗人家發笑……”

可是大伙兒都要求她跳,于是她突然像年輕人似的站了起來,整理一下裙子,挺直腰板,昂起她那又圓又大的頭,在廚房里跳起來,還大聲喊著:

“你們大伙兒就笑吧,你們就開心地笑吧!喂,雅科夫,把琴重新調一下!”

舅舅把身子向后一仰,挺直腰,彈得慢了些,外祖母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滑動著,攤開雙手,揚起眉毛,一雙黑眼睛望著遠處,好像在空中飄浮。我覺得她的樣子很有意思,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師傅伸出手指嚴厲地威嚇我,所有的大人都不以為然地朝我這邊看著。

“萬尼亞,你不要‘咚咚’地踩地板了!”老師傅笑著說。茨岡順從地跳到一邊,在門檻上坐下來。保姆葉夫根尼婭伸長脖子,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唱起來:

整整一星期,直到星期六,

姑娘一直坐在家里織花邊,

織花邊的活兒忙又累,

唉,連口氣都顧不上喘一喘!

這時,外祖母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講故事。她無聲無息、若有所思地邁著步子,手遮在前額上打量著周圍,兩只腳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道路。她突然停下腳步,似乎被什么東西驚嚇了一下似的,眉頭緊鎖,又頓時容光煥發,露出親切和善的微笑。她向旁邊一閃,低下頭,待在那里不動了,像是側耳聽著什么,可是突然間,她又離開原地,像一陣風似的旋轉起來。每當這時,她整個人就變得端正俊秀,婷婷玉立,身材也顯得更加高大了。大伙兒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誰也不愿意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在這奇妙的返老還童的時刻,她竟然變得那么俊美、那么可愛!

保姆葉夫根尼婭像吹喇叭似的又唱道:

到了星期天,做完日禱就去把舞跳,

跳呀跳,一直跳到深夜她才回家。

她是最后一個回的家,

可惜啊!時間過得太快,假日太短!

外祖母跳完舞,便坐回原來靠近茶炊的地方。大伙兒都夸獎她跳得好,她一邊理著頭發,一邊說:

“得了,別說啦!你們并沒有看見過真正的舞蹈家。從前,我們巴拉罕納地方有一位姑娘——我想不起來她是誰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了,反正在當時,人們看著她跳舞,就感到自己像過節一樣快樂,再也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我當時很嫉妒她,真是不應該啊!”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保姆葉夫根尼婭一本正經地說。接著,她唱起一首關于大衛王的歌曲。雅科夫舅舅擁抱著茨岡,對他說:

“你應該到酒館里去跳舞,你會使所有的人傾倒的!”

“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茨岡抱怨道,“要是上帝給我一副好嗓子,我就會唱上它十年,然后出家當和尚去也愿意!”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喝得最多的是老師傅格里高里。人們一杯接一杯地給他斟,外祖母警告說:

“當心點兒,格里沙,你會把眼睛喝瞎的!”

他神氣十足地回答:

“喝瞎就喝瞎!眼睛對我已經沒有什么作用了,我什么世面都見過了。”他并沒有喝醉,但越來越愛說話了,差不多總是對著我的耳朵說:

“我的小朋友,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杰伊奇可是個有感情的人……”

外祖母嘆了一口氣,隨聲附和道:

“是的,他是上帝的孩子……”

周圍的一切都非常有意思,周圍的一切都使我處于緊張亢奮的狀態,每個人的動作、表情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傷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哀愁與歡樂幾乎總是不可分離地并存于一個人身上,只不過這兩種感情常常以一種不可捉摸而又難以理解的速度互相交替出現罷了。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喝得并不很多,卻開始瘋狂地撕自己的襯衫,扯自己的卷發,揪自己的灰白胡須,擰自己的鼻子和下垂的嘴唇。

“這是什么生活呀?”他熱淚盈眶地吼叫著,“干嗎要讓我受這種折磨?”

他又是扇自己耳光,又是捶胸頓足,號啕痛哭著說:

“我是壞蛋,我是惡棍,我是一個碰得頭破血流的人!”

格里高里咕噥著說:

“啊哈!對了,你就是這種人!”

外祖母當時也微有醉意,她拉著兒子的手,勸他說:

“得了吧,雅科夫,上帝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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