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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親去世后(2)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跑出船艙。昏暗的夾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離門口不遠處的扶梯上,銅片在閃閃發光。我朝上看了一眼,看到一些肩上背著口袋、手里提著包袱的人正往下跑。非常明顯,大家都在急著下船,我也該下船了。

可是當我隨著一些男人走到船舷踏板前面時,人們都沖著我喊起來:

“這是誰家的孩子?你是誰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孩子。

人們碰我,拉我,撫摸我,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最后,那個花白頭發的水手來了,他一把把我抱起來,說:“他是從阿斯特拉罕來的,是從船艙里跑出來的……”

他抱著我跑進船艙,把我往行李堆上一放,就走了,臨走還嚇唬我說:“你再往外跑,我就打你!”

頭頂上的喧鬧聲漸漸平靜下來,輪船已經不顫抖了,也聽不見河水撞擊輪船的“砰砰”聲了。船艙的窗口被一堵濕漉漉的墻壁擋住,艙里變得又暗又悶,包袱好像都脹大了似的,擠壓著我,憋得我喘不過氣來。說不定人們會把我一個人永遠撇在這空蕩蕩的輪船上不管吧?

我走到門口去開門,卻打不開,門上的銅拉手也擰不動。我抓起一個盛牛奶的瓶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朝銅拉手上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濺在我的腿上,流進皮靴里。

由于失敗,我感到十分苦惱,便躺在行李堆上,小聲抽泣起來,后來就噙著淚水睡著了。

我醒來時,輪船又發出強烈的擊水聲,顫抖起來。船艙的玻璃窗亮亮堂堂,看上去就如同一個圓圓的太陽。外祖母正坐在我身旁梳頭發。她的頭發多得出奇,密密實實地遮蓋住她的肩膀、胸脯和膝蓋,一直垂到地板上,又黑又亮。

她今天顯得挺兇,可是當我問起她的頭發為什么又多又長時,她仍像昨天一樣用溫和輕柔的聲調回答說:“看來,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上帝說,讓你長這么一大堆該死的頭發,你就耐心梳去吧!你快睡吧,天還早著呢……”“我不想睡!”

“嗯,不想睡就別睡了。”她立即表示同意。她一邊編著辮子,一邊往長沙發那邊看看,母親正仰臉躺在長沙發上,她身子伸得像弦一般直。

“你昨天怎么把牛奶瓶子打碎了???你小聲告訴我!”外祖母說話時就像是在唱歌,發音咬字都特別清晰,很容易使我記在心里,終生不忘。

我對外祖母的感情是難以言喻的。在她來以前,我似乎躲在黑暗中睡覺,她來到以后,立即就把我喚醒了,而且她很快便成為我終身的朋友,成為一個最能理解我、最使我感到親切的人。是她對這個世界無私的愛引導了我,以至讓我在以后任何艱苦的環境中都絕不會喪失生存的勇氣。

四十年以前,輪船行駛得很慢。我們坐了很長時間的船才到下新城,我還清晰地記得在船上和祖母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時光。

那時,每當天氣晴朗時,我和外祖母就從早到晚都一直在甲板上待著,秋天給伏爾加河兩岸鍍上了一層金黃色,兩岸是一片收獲的景象。一艘淺黃色的輪船在河面上逆流而上,輪槳不慌不忙地、懶洋洋地拍打著藍色的河水,發出很響的“隆隆”聲。

“你瞧,周圍的景色多美??!”外祖母從甲板的這一邊走到另一邊,嘴里不停地這樣念叨著。

她常常站在船舷上,兩手交叉在胸前,面帶微笑,沉默不語,眼里噙著淚花。這時,我便使勁拽著她那繡花的黑裙子,站在一旁。

“???”她猛地抖動一下身子,“我好像在打盹,還做了一個夢?!?

“你為什么流淚?”

“親愛的孩子,這是因為高興,因為歲數大了的緣故?!彼⑿χf,“要知道我已經老了,我已經度過整整60個春秋了?!?

她嗅了幾下鼻煙,開始給我講述各種離奇古怪的故事,講述心地善良的強盜、圣徒,還講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

她講故事的時候,聲音很低,表情很神秘,瞪大兩只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的臉,好像在往我心里注入一種能使我振奮的力量。她講故事的時候就像唱歌一樣,越往下講,語句越連貫、流暢。我聽完以后,總是請求她:“再講一個吧!”

“好,再講一個。有個老家伙,坐在爐灶下,木柴棍兒扎進他的腳心,他晃過來晃過去,哼哼呀呀地說:‘哎喲,小老鼠,我疼呀,哎喲,小老鼠,我受不了啦!’”

她抬起一只腳,用手握住它,左右搖晃個不停,臉上露出一副可笑的怪相,仿佛她真的疼得受不了似的。

旁邊站著幾個水手,他們一邊聽,一邊笑,夸獎她講得好,也請求她道:

“老太太,你就再講一個吧!”

聽完以后,他們說:“走,跟我們一塊兒吃晚飯吧!”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請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請我吃涼西瓜和香瓜。這些都是偷偷安排的,因為輪船上有一個人經常走來走去,禁止大家吃瓜果,他要是看見誰吃瓜果,就一把搶過去,扔進河里。這個人的穿戴很像警察(制服上釘著銅扣子),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人們都不愿意見到他。

母親很少到甲板上來,她老是遠遠地躲開我們,一直沉默不語。母親身材高大而且挺拔,臉色鐵灰,愁容滿面,淺色的頭發編成粗大的發辮,像一頂王冠似的盤在頭上。如今回想起來,她整個人就好像被一層霧或透明的云包圍著,總是從這云霧中冷漠地、郁郁不樂地直視著人們。

有一次,她口氣嚴厲地說:

“人家都在嘲笑你呢,媽媽!”

“上帝保佑他們!”外祖母毫不在乎地答道,“就讓他們嘲笑去吧,讓他們笑個痛快才好哩!”

我還記得外祖母在看到下新城時所流露出來的那股孩子般的高興勁兒。她拉著我的手,領著我走到船舷邊上,喊道:“你瞧,你瞧,多美??!我的孩子,這就是下新城!真像是一個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些教堂,它們好像在空中飛翔似的!”

她幾乎含著眼淚,對著一直在冷漠地看著我們的母親說:“瓦里婭,你也來看看,好嗎?你八成是把這個地方給忘啦!你也來高興高興吧!”

母親皺著眉頭微微一笑。

輪船停泊在這座美麗城市對面的河心當中,河面上停滿了船,顯得十分擁擠。這時候,有一只載著許多人的小船向我們的輪船靠攏過來,船工把鉤竿掛在輪船的舷梯上,人們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登上甲板??觳阶咴谧钋懊娴氖且粋€身材干瘦的小老頭兒,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留著金黃色的長胡子,長著鷹鉤鼻子和一雙綠色的小眼睛。

“爸爸!”我母親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大聲喊著,一頭撲到他的懷里。他抱住她的頭,雙手撫摸著她的面頰,尖聲尖氣地喊道:

“你這是怎么啦,傻閨女!哎呀呀!你可回來了……嗨,你們這些人啊……”

外祖母像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轉眼工夫就把所有前來迎接我們的親戚都擁抱過、親吻過了。

外祖父問她:

“你好嗎,老媽媽?”

他們倆對吻了三下。

外祖父把我從人堆里拉出來,摸著我的頭問:

“你是誰呀?”

“從阿斯特拉罕來的,是從船艙里跑出來的……”

“他說什么?”外祖父轉過身去問我母親,還沒等到回答,他就又把我推開,說道,

“顴骨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好了,都下船吧!”

下了船,登上岸以后,我們這一群人沿著山坡的一條小道向上走,小道上鋪著大塊大塊的鵝卵石,兩邊高高的坡面上長滿了枯黃的野草。

外祖父和我母親走在大家前頭,兩個舅舅默默地跟在他們后面。黑頭發的米哈伊爾舅舅,頭發梳得油光閃亮;雅科夫舅舅長著一頭棕發,是淺顏色的。還有幾個穿著鮮艷衣服的胖女人和六個孩子,這些孩子的年紀都比我大,性格都很溫和。我和外祖母、身材矮小的娜塔莉婭舅媽一塊兒走。她臉色白凈,藍眼睛,挺著很大的肚子,她常常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小聲說:

“哎喲,我走不動了?!?

“他們干嗎要讓你來?”祖母氣哼哼地嘟噥著說,“這一家子蠢貨!”

這些大人和小孩子,我都不喜歡。我感到自己在他們中間是個外人,就連外祖母似乎也失去了從前的親切,變得和我疏遠了。

我最不喜歡的是外祖父,并且預感到他將是我的敵人,于是我對他格外警惕,同時也對他產生了一種畏懼的好奇心。

我們走到坡頂上。在坡頂最高處,緊挨著右邊的斜坡,有一條街,街頭上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墻壁上涂著粉紅色的臟油漆,房頂很低,窗戶是凸出來的。從外表看,似乎覺得這座房屋很大,其實里面很狹窄,分成了好多半明半暗的小房間,而且到處都是忙忙碌碌、怒氣沖沖的人,孩子們就像一群賊頭賊腦的麻雀,竄來竄去,到處可以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

我來到院子里。院子里也令人感到討厭,滿院子掛的都是整幅整幅的濕布,還放著好多大木桶,桶里盛著五顏六色的水,水里也泡著濕布。院角上一間快要倒塌的小屋里有個爐灶,爐灶里的火正在熊熊燃燒,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一個人大聲說著一些令人聽不懂的話:

“紫檀素……品紅……明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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