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遲桂花(2)
書名: 郁達夫作品集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家作品集)作者名: 郁達夫原著 蕭楓編本章字數(shù): 5560字更新時間: 2015-04-21 14:45:49
“你只叫坐黃包車到旗下的陳列所,搭公共汽車到四眼井下來走上去好了。你又沒有行李,天氣又這么的好,坐黃包車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這一個指教,我就從容起來了,慢慢的喝完了半斤酒,吃了兩大碗飯,從酒店出來,便坐車到了旗下。恰好是三點前后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車剛載滿了客人,要開出去。我到了四眼井下車,從山下稻田中間的一條石板路走進滿覺隴去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樣子,是牛羊下來,行人歸舍的時刻了。在滿覺隴的狹路中間,果然遇見了許多中學校的遠足歸來的男女學生的隊伍。上水樂洞口去坐下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農(nóng)夫,問了聲翁則生的名字,他就曉得很詳細似地告訴我說:
“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們那間樓房頂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見的。則生要討新娘子了,這幾天他們正在忙著收拾。
這時候則生怕還在晏公祠的學堂里哩。”
謝過了他的好意,付過了茶錢,我就順著上煙霞洞去的石級,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山去。漸走漸高,人聲人影是沒有了,在將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見了許多樹影。在半山亭里立住歇了一歇,回頭向東南一望,看得見的,只是些青蔥的山,和如云的樹,在這些綠樹叢中,又是些這兒幾點,那兒一簇的屋瓦與白墻。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會得好起來了,原來翁家山是在這樣的一個好地方。”
煙霞洞我兒時也曾來過的,但當這樣晴爽的秋天,于這一個西下夕陽東上月的時刻,獨立在山中的空亭里,來仔細賞玩景色的機會,卻還不曾有過。我看見了東天的已經(jīng)滿過半弓的月亮,心里正在羨慕翁則生他們老家的處地的幽深,而從背后又吹來了一陣微風,里面竟含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
“啊……”
我又驚異了起來:
“原來這兒到這時候還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里,倒不曾看到,反而在這一塊冷僻的山里面來聞吸濃香,這可真也是奇事了。”
這樣的一個人獨自在心中驚異著,聞吸著,賞玩著,我不知在那空亭里立了多少時候。突然從腳下樹叢深處,卻幽幽的有晚鐘聲傳過來了;東嗡,東嗡地這鐘聲實在真來得緩慢而凄清,我聽得耐不住了,拔起腳跟,一口氣就走上了山頂,走到了那個山下農(nóng)夫曾經(jīng)教過我的煙霞洞西面翁則生家的近旁。約莫離他家還有半箭路遠的時候,我一面喘著氣,一面就放大了喉嚨向門里面叫了起來:
“喂,老翁!老翁!則生!翁則生!”
聽見了我的呼聲,從兩扇關(guān)在那里的腰門里開出來答應(yīng)的,卻不是被我所喚的翁則生自己,而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的,比翁則生略高三五分的樣子,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開出了門,一眼看見了我,就立住腳驚疑似地略呆了一呆。
同時我看見她臉上卻漲起了一層紅暈,一雙大眼睛眨了幾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jīng)鎮(zhèn)靜下去了,便很靦腆地對我一笑。在這一臉柔和的笑容里,我立時就看到了翁則生的面相與神氣,當然她是則生的妹妹無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著問她說:
“則生不在家么?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聽了我這一句問話,她臉上又紅了一紅,柔和地笑著,半俯了頭,她方才輕輕地回答我說:
“是的,大哥還沒有回家,你大約是上海來的客人吧?吃中飯的時候,大哥還在說哩!”
這沉靜清澈的聲氣,也和翁則生的一色而沒有兩樣。
“是的,我是從上海來的。”
我接著說:
“我因為想使則生驚駭一下,所以電報也不打一個來通知,接到他的信后,馬上就動身來了。不過你們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實在可也沒有寫一封信來通知的時間余裕。”
“你請進來吧,坐坐吃碗茶,我馬上去叫了他來,怕他聽到了你來真要驚喜得像瘋了一樣哩。”
走上臺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后面的側(cè)門里,卻走出了一位頭發(fā)雪白,面貌清癯,大約有六十內(nèi)外的老太太來。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兒子的笑容一色一樣的。似乎已經(jīng)聽見了我們在門口所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
“是郁先生么?為什么不寫一封快信來通知?則生中上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去的。請坐,請坐,晏公祠只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吧,怕他真要高興得像什么似的哩。”
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wěn)的腳步,走出大門,下臺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你請坐吧,我馬上沏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沏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里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后軒后廂房的樓房。前面階沿外走落臺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走過這塊數(shù)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臺階,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數(shù)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這一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里的眺望。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里,前山后山的山景,是依舊歷歷可見的。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犀花樹。前一刻在半山空亭里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就系出在這一塊地方的。太陽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里,已經(jīng)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里,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地聽得出來。我在空地里立了一會,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里的書面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里所說的事實。琳瑯滿目,掛在那里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像是鄉(xiāng)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艷,字跡的秀腴,有點像董香光而更覺柔媚。翁家的世代書香,只須上這客廳里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里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后門外老遠的就飛來了幾聲叫聲:
“老郁!老郁!你來得真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里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等落在后面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jīng)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里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來了。”
他娘笑著對我說。
“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么樣,兩人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說著,將臉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著不說話,只在守視著我們的歡喜笑樂的樣子。則生把頭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著對我說:
“因為我們的娘在這里,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呀。并且媳婦兒也還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還了得!”
經(jīng)他這么一說,四個人重又大笑起來了,他娘的老眼里幾乎笑出了眼淚。則生笑了一會,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紹說:
“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約是曉得的吧?我在那信里是寫得很詳細的。”
“我們可不必你來介紹了。我上這兒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她。”
“噢,你們倒是有緣啊!蓮,你猜這位郁先生的年紀,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
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面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囁困惑的中間,她娘卻止住了笑,問我說:
“郁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吧?”
“哪里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
則生又把這問題轉(zhuǎn)向了他的母親。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罵般的說:
“自然是郁先生來得老成穩(wěn)重,誰更像你那樣的不脫小孩子脾氣呢!”
說著,她就走近了身邊,舉起茶碗來請我喝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在茶里又聞到了一種實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氣。掀開了茶碗蓋。我俯首向碗里一看,果然在綠瑩瑩的茶水里散點著有一粒一粒的金黃的花瓣。則生以為我在看茶葉,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對我說:
“這茶葉是我們自己制的,你說怎么樣?”
“我并不在看茶葉,我只覺得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
“桂花嗎?這茶葉里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xiàn)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jīng)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里,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看看兩旁的樹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里,卻同做夢似地,所聞吸的盡是這種濃艷的氣味。老翁,你大約是已經(jīng)聞慣了,不覺得什么吧?我……我……”
說到了這里,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則生盡管在追問我“你怎么樣?你怎么樣?”到了最后,我也只好說了。
“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欲沖動的樣子。”
則生聽了,馬上就大笑了起來,他的娘和妹妹雖則并沒有明確地了解我們的說話的內(nèi)容,但也曉得我們是在說笑話,母女倆便含著微笑,上廚下去預備晚飯去了。
我們兩人在客廳上談?wù)勑πΓ雇浟它c燈,一道銀樣的月光,從門里灑進來。則生看見了月亮,就站起來想去拿煤油燈,我卻止住了他,說:
“在月光底下清淡,豈不是很好么?你還記不記得起,那一年在井之頭公園里的一夜游行?”
所謂那一年者,就是翁則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為用功過度,變成了神經(jīng)衰弱癥。有一天,他課也不去上,竟獨自一個在公寓里發(fā)了一天的瘋。到了傍晚,他飯也不吃,從公寓里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學回來,就遠遠的在守視著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蹤著他,遠遠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頭公園。從東京到井之頭公園去的高架電車,本來是有前后的兩乘,所以在電車上,我和他并不遇著。直到下車出車站之后,我假裝無意中和他沖見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紅著雙頰,問我這時候上這野外來干什么,我說是來看月亮的,記得那一晚正是和這天一樣地有月亮的晚上。兩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頭公園的樹林里走到了夜半方才回來。后來聽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頭公園去自殺的,但因為遇見了我,談了半夜,胸中的煩悶,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轉(zhuǎn)了回來。“無限胸中煩悶事,一宵清話又成空!”他自白的時候,還念出了這兩句詩來,借作解嘲。以后他就因傷風而發(fā)生了肺炎,肺炎愈后,就一直的為結(jié)核菌所壓倒了。
談了許多懷舊話后,話頭一轉(zhuǎn),我就提到了他的這一回的喜事。
“這一回的喜事么?我在那信里也曾和你說過。”
談話的內(nèi)容,一從空想追懷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他的聲氣就低了下去,又回復了他舊日的沉靜的態(tài)度。
“在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對這事情最起勁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這一回的一切準備麻煩,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這半個月中間,她差不多日日跑城里。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弄得完完全全,什么都預備好了,明朝一早,就要來搭燈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妝來,后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郁,有一件事情,我覺得很難受,就是蓮兒——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來,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話雖則不說,但因為她是很天真的緣故,所以在態(tài)度上表情上處處我都看得出來。你是初同她見面,所以并不覺得什么,平時她著實要活潑哩,簡直活潑得同現(xiàn)代的那些共產(chǎn)女郎一樣,不過她的活潑是天性的純真,而那些現(xiàn)代女郎,卻是學來的時髦。……按說哩,這心緒的惡劣,也是應(yīng)該的,她雖則是一個純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總有一點感情,看到了我們這里的婚事熱鬧,無論如何,總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凄涼的。并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動機,仿佛是她在覺得自己以后的寄身無處。這兒雖是娘家,但她卻是已經(jīng)出過嫁的女兒了,哥哥討了嫂嫂,她還有什么權(quán)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當這婚事在談起的當初,就一次兩次的對她說過了,不管她怎樣,她總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則沒有說話,要是不然的話,那她是一輩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對分財產(chǎn)的權(quán)利的,請她千萬不要自己感到難過。這一層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情,她是曉得的,可是不曉得怎么,她近來似乎總有點不大安閑的樣子。
你來得正好,順便也可以勸勸她。并且明天發(fā)嫁妝結(jié)燈彩之類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里一個人在暗中受苦。”
“那好極了,我明天就陪她出去玩一天回來。”
“那可不對,假使是你陪她出去玩的話,那是形跡更露,愈加要使她難堪了。非要裝做是你要她去作陪不行。仿佛是你想出去玩,但我卻沒有工夫陪你,所以只好勉強請她和你一道出去。要這樣,她才安逸。”
“好,好,就這么辦,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云山去。”
正談到了這里,他的那位老母從客室后面的那扇側(cè)門里走出來了,看到了我們的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里談天,她又笑了起來說:
“十幾年不見的一段總賬,你們難道想在這幾刻工夫里算它清來么?有什么談得那么起勁,連燈都忘了點一點?則生,你這孩子真像是瘋了,快立起來,把那盞保險燈點上。”
說著她又跑回到了廚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來。則生爬上桌子,在點那盞懸在客室正中的保險燈的時候,她就問我吃晚飯之先,要不要喝酒。則生一邊在點燈,一邊就從肩背上叫他娘說:
“娘,你以為他也是肺癆病鬼么?郁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么你快下來去開壇去吧,今天挑來的那兩壇酒,不曉得好不好,請郁先生嘗嘗看。”
他娘聽了他的話后,就也昂起了頭,一面在看他點燈,一面在催他下來去開酒去。
“幸而是酒,請郁先生先嘗一嘗新,倒還不要緊,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說著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他娘眼睛望著了我,嘴唇卻朝著了他啐了一聲說:
“你看這孩子,說話老是這樣不正經(jīng)的!”
“因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興。”
我也笑著對他娘說了一聲,旋轉(zhuǎn)身就一個人踱出了門外,想看一看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內(nèi)且讓他們母子倆去開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從樹枝里篩下來的千條萬條的銀線,像是電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許多秋蟲的鳴唱,驟聽之下,滿以為在下急雨。白天的熱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斂了,于是草木很多的這深山頂上,就也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透明霧障。山上電燈線似乎還沒有接上,遠近一家一家看得見的幾點煤油燈光,仿佛是大海灣里的漁燈野火。一種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覺,處處在高壓著人,使人肅然會起一腔畏敬之思。我獨立在庭前的月光亮里看不上幾分鐘,心里就有點寒辣竦的怕了起來;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菜杯筷,都已熱氣蒸騰的擺好在那里候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