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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隨感錄(2)(2)

我要敬告青年學生:諸君是二十世紀的“人”,不是古人的“話匣子”。我們所以要做文章,并不是因為古文不夠,要替他添上幾篇;是因為要把我們的意思寫他出來。所以應該用我們自己的話,寫成我們自己的文章;我們的話怎樣說,我們的文章就該怎樣做。有時讀那古人的文章,不過是拿他來做個參考;決不是要句摹字擬,和古人這文做得一模一樣的。至于古人文中所說當時的實事,和假設一事來表示一種意思者,在他的文章里,原是很自然的。我們引了來當典故用,不是膚泛不切,就是索然寡味,或者竟是“驢頭不對馬嘴”,與事實全然不合。我們做文章,原是要表出我們的意思。現在用古人的事實來替代我們的意思:記憶事實,已經耗去許多光陰;引用時的斟酌,又要煞費苦心;辛辛苦苦做成了,和我們的意思竟不相合,——或竟全然相反。請問,這光陰可不是白耗,苦心可不是白費,辛苦可不是白辛苦了嗎?唉!少年光陰,最可寶貴,努力求正當知識,還恐怕來不及,乃竟如此浪費,其結果,不但不能得絲毫之益,反而受害,——用典故做的文章,比不用典故的要不明白,所以說反而受害,——我替諸君想想,實在有些不值得!

四五

有人說:典故雖然不該用,但是成語和譬喻似乎可以沿用。我說:這也不能如此籠統說。有些成語和譬喻,如胡適之先生所舉的“舍本逐末”、“無病呻吟”之類,原可以用得。但也不必限于“古已有之”的,就是現在口語里常用的,和今人新造的,都可自由引用;并且口語里常用的,比“古已有之”的更覺得親切有味。所以“買櫝還珠”、“守株待兔”之類如其可用,則“城頭上出棺材”也可用,“鑿孔栽須”——這是吳稚暉先生造出來的——也可用。至于與事實全然不合者,則決不該沿用。如頭發已經剪短了,還說“束發受書”;晚上點的是lamp,還說“挑燈夜讀”;女人不纏腳了,還說“蓮步珊珊”;行鞠躬或點頭的禮,還說“頓首”、“再拜”;除下西洋式的帽子,還說“免冠”;……諸如此類,你說用得對不對呢?大概亦不用我再說了。——更有在改陽歷以后寫“夏正”,稱現在的歐美諸國為“大秦”者,這是更沒有道理了。照此例推,則吃煎炒蒸燴的菜,該說“茹毛飲血”;穿綢緞呢布的衣,該說“衣其羽皮”,住高樓大廳,該說“穴居野處”;買地營葬死人,該說“委之于壑”;制造輪船,該說“刳木為舟,剡木為楫”了。這“茹毛飲血……”,確是成語;但是請問,文章可以這樣做嗎?如曰不能,且宜知“夏正”、“大秦”和“茹毛飲血……”正是一類的成語呀。

照此看來,則成語有可用,有不可用,斷斷不可籠統說是“可以沿用”的。(譬喻也有可用與不可用兩種。)(《隨感錄》(四四)、(四五)發表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號,署名玄同。)五○

王運說,耶教的十字架,是墨家“鉅子”的變相,鉅子就是“矩子”。姑勿論矩的形狀和十字架的形狀是否一樣,就算是一樣,請問有什么憑據,知道從中國傳出去的呢?就算查到了傳出去的憑據,請問又有什么大道理在里頭?近來中國人常說:“大同是孔夫子發明的;民權議院是孟夫子發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發明的;立憲是管仲發明的;陽歷是沈括發明的;大禮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發明的。”(這是康有為說的。)此外如電報、飛行機之類,都是“古已有之”。這種瞎七搭八的附會不但可笑,并且無恥。請問:就算上列種種新道理、新事物的確是中國傳到西洋去的。然而人家學了去,一天一天的改良進步,到了現在的樣子,我們自己不但不會改良進步,連老樣子都守不住,還有臉來講這種話嗎?

這好比一家人家,祖上略有積蓄,子孫不善守成,被隔壁人家盤了去;隔壁人家善于經理,數十年之后,變成了大富翁,這家人家的子弟已經流為乞丐,隔壁人家看了不善,給他錢用,給他飯吃,他還要翹其大拇指以告人曰:

“這隔壁人家的錢,是用了我們祖宗的本錢去孳生的;我們祖宗原是大富翁哩!”你們聽了這話,可要不要罵他無恥?——何況隔壁人家的本錢是自己的,并不是盤了這位乞丐的祖宗的錢呢?

五一

有一位中國派的醫生說:“外國醫生動輒講微生蟲。

其實那里有什么微生蟲呢?就算有微生蟲也不要緊。這微生蟲我們既看不見,想必比蝦子魚子還要小。我們天天吃蝦子魚子還吃不死,難道吃了比他小的什么微生蟲倒會死嗎?”我想這位醫生的話講得還不好。我代他再來說一句:

“那么大的牛,吃了還不會死,難道這么小的微生蟲吃了倒還死嗎?”——閑話少講。那位醫生自己愛拿微生蟲當蝦子魚子吃,我們原可不必去管他。獨是中國這樣的醫生,恐怕著實不少。病人受了他的教訓,去放量吃那些小的蝦子魚子,吃死的人大概也就不少。我想中國人給“青天老爺”和“丘八太爺”弄死了還不夠,還有這班“功同良相”的“大夫”來幫忙,也未免太可憐了。但是“大夫”醫死了人,人家不但死而無怨,還要敬送“仁心仁術”,“三折之良”,“盧扁再世”

的招牌給他,也未免太奇怪了。

五二

中國人自己說自己身體的構造,很有生些特別:心在正中,一面一個肝,一面一個肺,這三樣東西的位置,和香爐蠟臺的擺法一樣;這已經很奇怪了。此外還有什么“三焦”,什么“丹田”,什么“泥丸宮”,什么“氣”。身體里還有等于金、木、水、火、土的五樣東西,連絡得異常巧妙。所生的病,有什么“驚風”,什么“傷寒”,什么“春溫”、“冬溫”,還有什么“痰裹火”,“火裹食”。這樣的怪身體,這樣的怪病,自然不能請講生理學的醫生來醫了。

(《隨感錄》(五○)、(五一)、(五二)發表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2號,署名玄同。)五五

昨天在一本雜志上,看見某先生填的一首詞,起頭幾句道:——故國頹陽,壞宮芳草,秋燕似客誰依?笳咽嚴城,漏停高閣,何年翠輦重歸?

我是不研究舊文學的,這首詞里有沒有什么深遠的意思,我卻不管。不過照字面看來,這“故國頹陽,壞宮芳草”兩句,有點像“遺老”的口吻,“何年翠輦重歸”一句,似乎有希望“復辟”的意思。我和幾個朋友談起這話,他們都說我沒有猜錯。照這樣看來,填這首詞的人,大概總是“遺老”、“遺少”一流人物了。

可是這話說得很不對;因為我認得填這首詞的某先生:某先生的確不是“遺老”、“遺少”,并且還是同盟會里的老革命黨。我還記得距今十一年前,這位某先生做過一篇文章,其中有幾句道:——借使皇天右漢,俾其克績舊服,斯為吾曹莫大之欣。

當初希望“績舊服”,現在又來希望“翠輦重歸”,無論如何說法,這前后的議論總該算是矛盾罷。

有人說:“大約這位某先生今昔的見解不同了。”我說:這話也不對。我知道這位某先生當初做革命黨,的確是真心;但是現在也的確沒有變節。不過他的眼界很高,對于一班創造民國的人,總不能滿意,常常要譏刺他們。

他自己對于“選學”工夫又用得很深;因此,對于我們這班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更是嫉之如仇;去年春天,我看他有幾句文章道:——今世妄人,恥其不學。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于橫溷,因復援人入水;謂文以不典為宗,詞以通俗為貴;假于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無愧無慚,如羹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為“驢鳴狗吠”,顏介所以為“強事飾辭”者也。

但是這種嬉笑怒罵,都不過是名士應有的派頭。他決非因為眷戀清廷,才來譏刺創造民國的人;他更非附和林紓、樊增祥這班“文理不通的大文豪”,才來罵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我深曉得他近來的狀況,我敢保他現在的確是民國的國民,決不是想做一“遺老”,也決不是抱住“遺老”

的腿想做“遺少”。

那么,何以這首詞里有這樣的口氣呢?

這并不難懂。這個理由,簡單幾句話就說得明白的,就是:中國舊文學的格局和用字之類,據說都有一定的“譜”的。做某派的文章,做某體的文章,必須按“譜”

填寫,才能做得像。像了,就好了。要是不像,那就憑你文情深厚,用字的當,聲調鏗鏘,還是不行,總以“旁門左道”“野狐禪”論。——所謂像者,是像什么呢?原來是像這派文章的祖師。比如做駢文,一定要像《文選》;做桐城派的古文,一定要像唐宋八大家;學周秦諸子,一定要有幾個不認得的字,和詰屈聱牙很難讀的句子。要是做桐城派古文的人用上幾句《文選》的句調,或做驕文的人用上幾句八家的句調,那就不像了;不像,就不對了。——這位某先生就是很守這戒律的。他看見從前填詞的人對于古跡,總有幾句感慨懷舊的話;他這首詞意的說明,是:“晚經玉蟲東橋……因和夢窗‘西湖先賢堂感舊’

韻,以寫傷今懷往之情”,那當然要用“故國”……這些字樣才能像啊!

有人說:“像雖像了,但是和他所抱的宗旨不是相反對嗎?”我說:這是新文學和舊文學旨趣不同的緣故:新文學以真為要義,舊文學以像為要義。既然以像為要義,那便除了取銷自己,求像古人,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比如現在有人要造鐘鼎,自非照那真鐘鼎上的古文“依樣葫蘆”不可。要是把現行的楷書行書草書刻上去,不是不像個鐘鼎了嗎?

一九一九,三,一三。

(本篇發表于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號,署名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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