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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黃金(2)

“你回去,來法,我馬上給你醫好,我去買藥來。”如史伯伯推著它說,但來法只是望著嗥著,不能起來。

如史伯伯沒法,急忙忙地跑到藥店里,買了一點藥回來,給它敷上,包上。隔了幾分鐘,他們夫妻倆出去看它一次,臨了幾分鐘,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飯時,伊云從學校里回來了。她哭著撫摩著它很久很久,如同親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傷心,看見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飯給它吃,但它不想吃,只是望著伊云。

下午二點鐘,它哼著進來了,肚上還滴著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點舊棉花舊布和草,給它做了一個柔軟的躺的窩,推它去躺著,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進屋后,滿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樣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說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后來走了一次,不愿意自己骯臟地死在主人的家里,又到大門口去躺著等死了,雖然已走不動。

果然,來法是這樣的,第二天早晨,他們看見它吐著舌頭死在大門口了,地上還流了一地的血。

“我必須為來法報仇!叫阿灰一樣的死法!”伊云哭著,咒詛說。

“咳!不要做聲,伊云,他是一個惡棍,沒有辦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著呢!

說來說去,又是我們窮了,不然他怎敢做這事情!……”說著,如史伯母也哭了起來。

聽見“窮”字,如史伯伯臉色漸漸青白了,他的心撞得這樣的利害:猶如雷雨狂至時,一個過路的客人用著全力急急地敲一家不相識者的門,恨不得立時沖進門去的一般。

在他的賬簿上,已只有十二元另幾角存款。而三天后,是他們遠祖的死忌,必須做兩桌羹飯;供過后,給親房的人吃,這里就須化六元錢。離開小年,十二月二十四,只有十幾天,在這十幾天內,店鋪都要來收賬,每一個收賬的人都將說,“中秋沒有付清,年底必須完全付清的,現在……”現在,現在怎么辦呢?伊明不是來信說,年底不限定能夠張羅一點錢,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嗎?……他幾乎也急得流淚了。

三天過去,便是做羹飯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著籃子到三里外的林家塘去買菜。簿子上寫著,這一天羹飯的魚,必須是支魚。但尋遍魚攤,如史伯伯看不見一條支魚,不得已,他買了一條米魚代替。米魚的價錢比支魚大,味道也比支魚好,吃的人一定滿意的,他想。

晚間,羹飯供在祖堂中的時候,親房的人都來拜了。大房這一天沒有人在家,他們知道二房輪著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輪不到吃,便派阿黑來代大房。

阿黑是一個駝背的泥水匠,從前曾經有過不名譽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綁了半天。他平常對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這一天不知怎樣,他有點異樣:拜過后,他睜著眼睛,繞著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里尋找什么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隨后,他拖著阿安走到屋角里,低低的說了一些什么。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動筷箝魚吃。嘗了一嘗,便大聲的說:

“這是什么魚?米魚!簿子上明明寫的是支魚!做不起羹飯,不做還要好些!……”

如史伯伯氣得跳了起來,說:

“阿黑,支魚買不到,用米魚代還不好嗎?哪種貴?哪種便宜?哪種好吃?哪種不好吃?”

“支魚貴!支魚好吃!”

“米魚便宜!米魚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來說。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別的人都停了筷,憤怒地看著阿黑和阿安,顯然覺得他們是無理的。但因為阿黑這個人不好惹,都只得不做聲。

“人家兒子也有,卻沒有看見過連羹飯錢也不寄給爹娘的兒子!米魚代支魚!

這樣不好吃!”阿黑左手拍著桌子,右手卻只是箝魚吃。

“你說什么話!畜生!”如史伯母從房里跳了出來,氣得臉色青白了。“沒有良心的東西!你靠了誰,才有今天?綁在屋柱上,是誰把你保釋的?你今天有沒有資格說話?今天輪得到你吃飯嗎?……”

“從前管從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輪到我當辦,我用鯉魚來代替!鴨蛋代雞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氣,這話仿佛并不是由他口里出來,由另一個傳聲機里出來一般。他只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魚,慢吞吞地吃著。如史伯母還在罵他,如史伯伯在和別人談論他不是,他仿佛都不曾聽見。

幾天之后,陳四橋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確窮了:別人家忙著買過年的東西,他沒有買一點,而且,沒有錢給收賬的人,總是約他們二十三,而且,連做羹飯也沒有錢,反而給阿黑罵了一頓,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里去借錢,沒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里去借錢,沒有借到,坐著船回來,船錢也不夠,而且……而且……的確,如史伯伯著急得沒法,曾到他女婿家里去借過錢。女婿不在家里。和女兒說著說著,他哭了。女兒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兒,最懂得陳四橋人的性格:你有錢了,他們都來了,對神似的恭敬你;你窮了,他們轉過背去,冷笑你,誹謗你,盡力的欺侮你,沒有一點人心。她小時,不曉得在陳四橋受了多少的氣,看見了多少這一類的事情。現在,想不到竟轉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傷心起來。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里,搬到別的地方去。”她哭著說,“那里的人比畜生還不如!

“別的地方就不是這樣嗎?咳!”老年的如史伯伯嘆著氣,說。他顯然知道生在這世間的人都是一樣的。

伊光答應由她具名打一個電報給弟弟,叫他趕快電匯一點錢來,同時她又叫丈夫設法,最后給了父親三十元錢,安慰著,含著淚送她父親到船邊。

但這三十元錢有什么用呢?當天付了兩家店鋪就沒有了。店賬還欠著五十幾元。

過年不敬神是不行的,這里還需十幾元。

在他的賬簿上,只有三元另幾個銅子的存款了!

收賬的人天天來,他約他們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賬簿上只有二元八角的存款……“這樣羞恥的發抖的日子,我還不曾遇到過……”如史伯伯顫動著語音,說。

如史伯母含著淚,低著頭坐著,不時在沉寂中發出沉重的長聲的嘆息。

“啊啊,多福多壽,發財發財!”忽然有人在門外叫著說。

隔著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見強討飯的阿水來了。

他不由得顫動著站了起來。“這個人來,沒有好結果,”他想著走了出去。

“啊,發財發財,恭喜恭喜!財神菩薩!多化一點!”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來。”如史伯伯又走了進來。

他知道阿水來到是要比別的討飯的拿得多的,于是就滿滿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遠遠的就叫了起來。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來。”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說“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遠,差得遠!像你們這樣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么呢?”

“我嗎?現洋!”阿水睜著兩只兇惡的眼睛,說。

“不要說笑話,阿水,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哪里……”

“哼!你們這樣的人家!你們這樣的人家!我不知道嗎?到這幾天,過年貨也還不買,藏著錢做什么!施一點給討飯的!”阿水帶著冷笑,惡狠狠地說。

“今年實在……”如史伯伯憂郁地說。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話打斷了。

“不必多說,快去拿現洋來,不要耽擱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沒法,慢慢地進去了,從柜子里,拿了四角錢。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來,叫著說:

“發瘋了嗎?一個討飯的,給他這許多錢!”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如史伯伯低聲的說著,又走了出去。

“四角嗎?看也沒有看見。我又不是小討飯的,哼!”阿水忿然的說,偏著頭,看著門外。“一千多畝田,二萬元現金的人家,竟拿出這一點點來哄小孩子!誰要你的!”

“你去打聽打聽,阿水!我哪里有這許多……”

“不要多說!快去拿來!”阿水不耐煩的說。

如史伯伯又進去了,他又拿了兩角錢。

“六角總該夠了罷,阿水?我的確沒有……”

“不上一元,用不著拿出來!錢,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著頭說。

這顯然是沒有辦法的。如史伯伯又進去了。

在柜子里,只有兩元另兩角……“把這角子統統給了他算了,罷,罷,罷!”如史伯伯嘆著氣說。

“天呀!你要我們的命嗎?一個討飯的要這許多錢!”如史伯母氣得臉色青白,叫著跳了出去。

“哼!又是兩角!又是兩角!”阿水冷笑地說。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給你一點。兒子的錢的確還沒有寄到,家里的錢已經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沒有這種規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說。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諒她。我明年多給你一點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氣吞聲的說,在他的靈魂中,這是第一次充滿了羞辱。

“既這樣說,我就拿著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個討飯的,要知道,一個窮光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拿了錢,喃喃的說著,走了。

走進房里,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會陪著流淚。

“阿水這東西,就是這樣的壞!”如史伯伯非常氣忿的說。“真正有錢的人家,他是決不敢這樣的,給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們窮了,故意來敲詐。”

忽然,他想到柜子里只有兩元,只有兩元了……他點了一炷香,跑到廚房里,對著灶神跪下了……不一會,如史伯母也跑進去在旁邊跪下了:

……兩個人口里喃喃的禱視著,面上流著淚……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著賬簿,失了魂似的呆呆地望著。簿子上很清楚的寫著:尚存小洋八角。

“啊,這是一個好夢!”如史伯母由后房叫著說,走了出來。她的臉上露著希望的微笑。

“又講夢話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夢嗎?但是錢呢?”如史伯伯皺著眉頭說。

“自然會應驗的,昨夜,”如史伯母堅決地相信著,開始敘述她的夢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見地上沒著一堆飯,‘罪過,飯沒了一地,’我說著用手去搶,卻不知怎的,到手就爛了,像漿糊似的,仔細一看,卻是黃色的糞。‘啊,這怎么辦呢,滿手都是糞了。’我說著,便用衣服去指手,哪知揩來揩去,只是揩不干凈,反而愈揩愈多,滿身都是糞了。‘用水去洗罷,’我正想著要走的時候,忽然伊明和幾個朋友進來了。‘啊,慢一點!伊明慢一點進來!’我慌慌張張叫著說,著急了,看著自己滿身都是糞,滿地都是糞。‘不要緊的,媽媽,都是熟人,’他說著向我走來,我慌慌張張的往別處跑,跑著跑著,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來似的。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滿身都是糞!’我叫著醒來了。你說,糞不就是黃金嗎?

啊,這許多……”

“不見得應驗,”如史伯伯說。但想到夢書上寫著“夢糞染身,主得黃金”,確也有點相信了。

然而這不過是一陣清爽的微風,它過去后,苦惱重又充滿了老年人的心。

來了幾個收賬的人,嚴重的聲明,如果明天再不給他們的錢,他們只得對不住他,坐索了……時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這樣的艱苦,這樣的沉重,他們倆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載的驢子,挨著餓,耐著苦,忍著叱咤的鞭子,顛蹶著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這樣的渺茫,沒有一線光明,沒有一點希望。

時光留住著罷,不要走近年底!但它并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這個難關上走著。

迅速地跨過這難關罷!但它卻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著。咳,咳……夜上來了。他們睡得很遲。他近來常常咳嗽,仿佛有什么梗在他的喉嚨里一般。

時鐘警告地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里。

鐘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記得柜子里只有小洋八角,他預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為什么這幾天連信也沒有呢?伊光打去的電報沒有收到嗎?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現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鋪里的收賬人都將來坐索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恥辱!六十年來沒有遇到過!不幸!不幸!

忽然,他傾著耳朵細聽了,仿佛有誰在房子里輕著腳步走動似的。

“誰呀?”

但沒有誰回答,輕微的腳步出去了。

“啊!伊云的娘!伊云的娘!起來!起來!”他一面叫著,一面翻起身點燈。

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嚇了一驚,發著抖起來了。

衣楊門開著,柜子門也開著,地上放著兩只箱子,外面還丟著幾件衣服。

“有賊!有賊!”如史伯伯敲著板壁,叫著說。

住在隔壁的是南貨店老板松生,他好像沒有聽見。

如史伯母抬頭來看,衣櫥旁少了四只箱子,兩只在地上,兩只不見了。

“打!打!打賊!打賊!”如史伯伯大聲的喊著,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云都牽著他的衣服,發著抖。

約莫過去了十五分鐘,聽聽沒有動靜,大家漸漸鎮靜了。如史伯伯拿著燈,四處的照,從臥房里照起,直照到廚房。他看見房門上燒了一個洞,廚房的磚墻挖了一個大洞。

如史伯母檢查一遍,哭著說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還有許多衣服,她一時也記不清楚。

“如果,”她哭著說,“來法在這里,決不會讓賊進來的。……仿佛他們把來法砍死了,就是為的這個……阿灰不是好人,你記得。我已經好幾次聽人家說他的手腳靠不住……明天,我們到林家塘警察所去報告,而且,叫他們注意阿灰。”

“沒有錢,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說,“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兒子沒有錢寄來,不要對人家說我們來了賊,不然,就會有更不好的名聲加到我們的頭上,一班人一定會說這是我們的計策,假裝出來了賊,可以賴錢。你想,你想,……在這樣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著!……”

如史伯伯嘆了一口氣,躺倒在藤椅上,昏過去了。

但過了一會,他的青白的臉色漸漸鮮紅起來,微笑顯露在上面了。

他看見陽光已經上升,充滿著希望和歡樂的景象。阿黑拿著一個極大的信封,駝背一聳一聳地顛了進來,滿面露著笑容,嘴里哼著恭喜,恭喜。信封上印著紅色的大字,什么司令部什么處緘。紅字上蓋著墨筆字,是清清楚楚的“陳伊明”。如史伯伯喜歡得跳了起來。拆開信,以下這些字眼就飛進他的眼里:

……兒已在……任秘書主任……茲先匯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當親解價值三十萬元之黃金來家……“啊!啊!……”如史伯伯喜歡得說不出話了。

門外走進來許多人,齊聲大叫:“老太爺!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們的前面,磕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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