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客店。這時,天剛放亮。他為最終而受封為騎士而志滿意得,十分高興。
不過,他忽然想起店主的那些忠告,決定先回家一趟。
照店主說的去辦,準備一些出門的必備用品,特別是現金和襯衣,還得找個侍從。至于找誰,他已打定主意,就雇街坊的一個農夫,人很窮,又有孩子,但做騎士的侍從卻很合適。主意一定,他就驅策著駑馬難得朝自家的村子走去。
也許馬戀老槽,它走得輕快,仿佛蹄不沾地似的。正邊走邊想著經歷的一切,忽聽右邊樹林里傳來陣陣哭聲,不禁精神一振而自言自語道:
“感謝上帝,這么快就給我送來這一個盡我職責的良機,讓我可以履行職責和大顯身手。這喊聲不論是發自男人還是女人,肯定是弱者,一準是有人要我去援救。”
他掉轉馬頭,循聲向前走去,剛進了樹林,就見橡樹上拴著一匹母馬,另一棵橡樹上則綁著一個15歲大的孩子,孩子的上衣被剝去了,正在哭喊著:
“好主人啊!我再也不敢啦!我對上帝發誓,下次一定改過,保證以后看羊多加小心。”
小孩的主人是一個粗壯的農夫,他正舉著一條皮腰帶死命地抽打小孩,邊打還邊呵罵和數落,教他“少嚼點兒舌根,多長點兒眼色”。唐·吉訶德見狀怒聲喝道:
“馬上給我住手!你這大膽無禮的騎士,竟然虐待不能自衛的孩子,算什么本事!你騎上馬,拿起長槍(拴馬的樹邊還真的杵著一根長槍),我要好好地教訓教訓你。”
農夫本來也有一桿長槍倚在拴馬的橡樹上,但忽然見到一個渾身披掛的人舉槍向他逼來,怕性命難保,便急忙停住手,小心解釋說:
“紳士先生,這小子是我雇來的傭人,看管著一群羊。可他心不在焉,每天丟一只羊。我看他不老實,教訓教訓他,現在反說我沒安好心想借此賴掉他的工錢,這不是血口噴人嗎?”唐·吉訶德說:“你這下流的東西,竟在我面前說這孩子撒謊,頭頂上的太陽可以做證,我要用這支長槍戳你一個透明窟窿!快把工錢如數付給他,不然即刻要你的命。”
農夫低下頭去,二話沒說只得解開繩子,放下了那個孩子。唐·吉訶德問清了農夫共欠小孩9個月的工錢,總計63個瑞爾,就要農夫馬上還錢,如果他還不想死的話。農夫戰戰兢兢地說:“紳士先生,碰巧今天我沒帶錢,讓安德瑞斯跟我回家去拿,我保證一個子兒也不少他的。”
那孩子卻竭力反對:“到他家去嗎?那就倒大霉了!背著人他還不活剝了我,說什么我也不會去的。”唐·吉訶德道:“不會的,他不敢的,我的命令他必須照辦。只要他憑自己封授的騎士稱號起個誓,我就放他走,保證他把錢付給你。”
“尊敬的先生,您要明察,我主人不是騎士,更沒有被授過騎士的封號,他是財主胡安·阿爾杜多。”
農夫卻在一旁忙不迭地說:“安德瑞斯小兄弟,你跟我回去,我憑騎士的一切稱號發誓,一定把錢付給你,不但分文不少,還可加點兒小費。”
唐·吉訶德說:“小費就不必了,只要你如數付清工錢我就滿意了。你得記清自己的誓言,不然,不要怪我手下無情,我一定回來找您算賬!即使您藏得比蝎虎還隱秘,我也會找到您的,因為我是專打不平的唐·吉訶德·臺·拉·曼卻。你們走吧,不要忘了誓言!不然的話,一定會受到我剛剛說過的懲罰。”說完,踢了一下駑馬難得,一陣風似的跑了。
農夫目送唐·吉訶德出了樹林,不見了蹤影,便轉身對安德瑞斯說:
“過來吧,我的寶貝,那位除暴安良的勇士吩咐過了,我現在就把欠你的都還你。你太討厭了,所以我要多欠你點兒,好多多地還你。”說完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又重新把他綁在橡樹上,把他抽得死去活來。
而唐·吉訶德這位騎士中的勇士正在自鳴得意:自己終于在騎士的道路上邁出了值得驕傲的一步。他興奮地自言自語道:“絕代佳人杜爾西娜婭,你是世界上最有福氣的女人,拜倒在你腳下的英雄唐·吉訶德·臺·拉·曼卻今天剛封授騎士就鏟除了一個窮兇極惡的暴行,從冷酷無情的惡棍手里奪下皮鞭,拯救了一個無辜挨打的孱弱的孩子。”
正說著,他來到一個十字路口,于是,立即想起游俠騎士每逢遇到出路都要考慮一番何去何從的問題。他當然也得依法行事,所以就駐足思索了片刻。想好了之后,他決定撂下韁繩讓駑馬難得自己做主,那馬便信步往自己的馬房奔去。走了五六里路就見前面來了一隊人馬,后來知道唐·吉訶德碰到的是到穆爾西亞去買絲的6個商人。他們都打著陽傘,有4個傭人騎馬隨行,3個騾夫步行跟從。唐·吉訶德遠遠望見,立刻認為碰上了奇遇及一次替天行道的機會,他總是千方百計地套用書上看來的情節,覺得有一個同當時的情景極其相近,打算照樣演練一番。于是他振作精神,緊握長槍,把盾牌遮在胸前,在路中心勒住馬。見一行人走近了,他拉開嗓門,用居高臨下的口氣說:“站住,你們聽著,普天下所有美女都比不上臺·拉·曼卻的杜爾西娜婭·臺爾·托波索女王,誰不承認,誰就別想從我這里過去!”
一群商人聽了這番不著邊際的話,再看他的古怪模樣,而且從其裝束和言辭上立刻明白了他是瘋子。不過,他們倒也不急,想看看到底要他們承認什么。他們當中的一位喜歡熱鬧而又頗為機靈的主兒跟他逗趣說:
“紳士先生,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說的美人,讓我們怎么承認呢?”答道:“看見了,就是明擺的事實,你們承認就不稀奇了。關鍵是要沒看見就相信,死心塌地維護真理。如果你們不這樣,就是狂妄自大,我就要和你們決個高下。現在,按騎士道的規矩,你們就請一個一個地過來吧;若不然,就照你們這種人的惡習,一齊過來也行,我在此恭候。真理自在我這邊。”
那個商人說:“騎士先生,承認了沒有耳聞目睹的事,我們于心不安,你哪怕拿個照片給我們瞧一瞧也行,照片上即使她是獨眼龍是傷疤眼,我們就為了討您的好,也會盡力恭維的。”唐·吉訶德勃然大怒道:“混蛋,你竟信口褻瀆我那位絕世美人,我決不饒你!”說著就斜托長槍,怒氣沖天地奔向那個商人。眼看商人要遭滅頂之災了,可就在這節骨眼兒上,駑馬難得馬失前蹄,一跤跌倒,把主人從頭上拋了出去,在野地里滾了幾丈遠。唐·吉訶德想爬起來,無奈長槍呀、盾牌呀、踢馬刺呀、頭盔呀、鎧甲呀全都錯了位,礙手礙腳爬不起來。唐·吉訶德邊掙扎邊喊道:“不要跑!奴才、膽小鬼、賊囚徒等著,是馬把我摔倒了,不是我的錯!”
一行人中有一個趕騾子的并非善主的小伙子,看他口出狂言,打算讓他嘗嘗皮肉之苦。于是,他走上前來,奪過長槍,折成幾段,隨手拿起一段,照著唐·吉訶德劈頭蓋腦地一陣猛打。小伙子打累了,扔下半截棍子與一隊商人重新上路。想爬起來,卻怎么也動彈不得,他想到要用“慣技”:回憶一下在他讀過的書中有什么情節可以讓他好受些。于是,他那不同常人的腦海里立即涌現出了巴爾多維諾斯在山里被卡爾洛托打傷以后遇到曼圖亞侯爵的情況。這是個孩子們知道、青年人不陌生、老頭子老太太津津樂道并且深信不疑的故事。盡管如此,其真實程度絕對不會超過穆罕默德的那些非凡業績。不過,他覺得這個故事和他眼前的情況一模一樣,所以就開始忍著巨大的疼痛在地上打起滾來,邊滾還邊有氣無力地背誦綠林騎士受傷后吟過的詩:
“你在何處,我的夫人啊?你對我的痛苦無動于衷。是你不知真情,還是心思已今昔不同?”
他繼續背誦著那首詩:“噢,你啊,曼圖亞侯爵大人閣下,我的娘舅呀,尊貴的骨肉親人!”
他剛剛念到這里,他的街坊,一個老鄉運麥子上磨坊,回來趕巧路過此地。看到地上躺著一個嘴里胡言亂語的人,就走上前去問他是什么人,為什么叫得那么慘,哪兒不舒服。唐·吉訶德肯定是把那人當成自己的娘舅曼圖亞侯爵,對他的問話置之不理,繼續演繹著歌謠里的故事,說起自己遇到了不幸,皇帝的兒子跟自己的老婆偷情,講得跟書里完全一樣。聽了那些胡話,農夫驚訝不已。接著,他取掉了唐·吉訶德那早被棍棒打爛了的面罩,擦去他臉上糊著的塵土。
剛一露出眉眼,他就認出來了,原來是吉哈納先生——他變瘋成為游俠騎士之前想必就叫這個名字。于是老鄉小心地把他胸前背后的鎧甲除下,以便看看他身上是否有傷;但是,既沒有見到血跡也沒有發現傷口。那人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驢子,把兵器、鎧甲和長槍的斷柄捆成一堆放在駑馬難得背上,一只手牽著那牲口的韁繩,一只手揪著自家毛驢的籠頭,朝著村中走去。一路上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唐·吉訶德說出來的那些胡言亂語。與此同時,被人打得趴在驢背上也不得安穩的唐·吉訶德心里也在不停地翻騰,不時還發出震天的長吁短嘆。鬧得農夫再一次趕緊問他哪兒不舒服。唐·吉訶德說出的那一大串蠢話氣得農夫直罵娘。不過,那農夫倒是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街坊瘋了,一心只想趕快進村,免得為唐·吉訶德的長篇大論上火。臨了,唐·吉訶德對他說道:“羅德里戈·德·納爾瓦埃斯先生,請閣下記住,我剛剛提到那位美人哈麗琺如今成了國色天香托波索的杜爾西娜婭,我過去、現在和將來已經、正在和將要創建的傳世騎士偉業,全都是托她之名。”于是,農夫回答說:
“先生,請您聽清楚,我直說吧,我既不是羅德里戈·德·納爾瓦埃斯也不是曼圖亞侯爵,我叫佩德羅·阿隆索,是您的鄰居,您也既不是巴爾多維諾斯也不是阿賓達拉埃斯,而是忠厚的紳士吉哈納先生。”
“我知道我是誰,”唐·吉訶德反駁道,“我還知道自己不僅可以成為剛才提過的那些人,而且還抵得上法蘭西十二騎士乃至世界九大豪杰,因為,我的功績一定會超過他們每一個人和他們的總和。”
他們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村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