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有二的任寧還沒結(jié)婚，在大齡青年中，該屬“佼佼”者了。任寧的未婚，與諸多未婚人不同，任寧并非沒有女朋友，不，應該稱未婚妻。用任寧的話說，他們的戀愛可與馬克思同燕妮媲美，馬克思與燕妮戀愛了八個寒暑，任寧與女友戀愛了八個春秋，要命的是至今尚未定下婚期，天知道這種馬拉松還要跑多久？為什么？因為房子！

任寧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他要擁有自己的住宅，方才成家。像他的諸多同仁、同窗和親友，這些同齡人，大多已有了房子。問題是，擁有了房子的這些人，在任寧心中，并不比自己高深，無論是能力、學問和資歷等等，他們是抓住了機會，或是依靠家庭、親友或關(guān)系的支持。任寧要以個人的奮斗贏得房子，他不想靠父母，也不想興師動眾。

任寧是2000年從一所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在土木工程和道路橋梁專業(yè)中，這所大學當屬全國一流。也是這個緣故，他順利地被平原一家建筑設計院錄用了，干起他攻讀的土木工程專業(yè)。參加工作第三年，任寧被破格評定為工程師，這期間，他的同仁同窗，不少人忙起買房，籌資金、跑貸款。那時，平原省省會平原市，有一種叫安居工程的房子，之后更名為經(jīng)濟適用房，價格十分合理，多層樓的最高層七樓，一平方米780元，最好的三樓一平方米也就1100元。一般的商品房，一平方米不會高于2000元。面對奔忙購房的同事，任寧卻穩(wěn)如泰山、無動于衷。

任寧是一個很自信的人，想，怕什么，房子只會愈來愈好，無論戶型設計，還是施工質(zhì)量，甭聽炒房人胡謅，房價要漲、還要猛漲的鬼話。任寧相信政府，更相信國家，這種可貴的信任感是日積月累積成的，無論是他出生的家庭，還是他就讀的學校，都是理想的。在這種環(huán)境熏陶長大的任寧，怎么能不信政府而被旁門左道的歪風忽悠呢。是啊，任寧相信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盡管當今是市場經(jīng)濟，但是不要忘記，這種模式加上“社會主義”的定語，年輕人不相信嗎，社會主義有別于資本主義的最大特征就是維護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啊！政府是有規(guī)矩的，國家是有政策的。任寧相信，無論是政府出臺規(guī)則，或是國家制定政策，只能是使大多數(shù)人愈來愈幸福、愈來愈愜意、愈來愈安穩(wěn)……任寧的自信，就像對他的學業(yè)，從中學到大學，一直處于優(yōu)等生行列的任寧以為，只要勤奮，自有好成績，好學生自然該有好的“待遇”，又像對待他的建筑專業(yè)，任寧追求盡善盡美且有創(chuàng)意的設計。他相信，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業(yè)績的積累，理想的住宅就在前邊。

然而，他錯了！

任寧想買房子，是在2004年的夏天，那時的任寧27歲，戀人許靈靈23歲，兩人相愛三年了，他們計劃年底前將房子選定買下，來年春季操辦結(jié)婚事宜。任寧與靈靈一連跑了五六個樓盤，尋覓理想的房子，一套兩房兩廳或是三房一廳的百十平方米套房，當然，樓層不能太高，周邊的環(huán)境不要太嘈雜，還有房子的朝向，采光通風的狀況，最好有暖氣設施，靈靈怕冷，特別想要有暖氣的房子。

從城東的綠城〔小區(qū)〕跑到城西的花都〔小區(qū)〕，從城南的十月天〔小區(qū)〕來到城北的五月地〔小區(qū)〕……連續(xù)觀察了七個小區(qū)，年輕人方知，買房真難，找到滿意的住宅，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是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是買房，是一輩子要與它作伴的“家什”，不比買衣服和食品，即使買錯了，棄之何妨。看過的房子，有的戶型結(jié)構(gòu)不合理，任寧懂設計，一眼就抓住這類“硬傷”，如衛(wèi)生間沒有窗子，怎個自然通風，全靠排氣扇好嗎？客廳小，有朋友來就顯得擁擠，臥室窗子狹小位子又偏，肯定影響采光通風。有那朝向不好的、樓間距狹窄的、小區(qū)空間擁擠道路不暢的，當然也不在考慮之列。任寧干什么，總是有板有眼，從容沉穩(wěn)，許是性格使然，也是職業(yè)的關(guān)系，搞設計，就該這樣。任寧看房前有個習慣，要對小區(qū)周邊的布局和情況了解一番，有可能的話，他會打聽一下周邊未來規(guī)劃的藍圖，特別對偏遠些的小區(qū)。然后自我論證地段的利弊，值不值得去那里選購房子，僅這一程序，任寧就淘汰了十余家樓盤。

當時令由盛夏步入金秋，任寧進入第十三個小區(qū)亨通置業(yè)花園時，終于動心了，就像初戀遇上靈靈姑娘，有種一見鐘情的感覺，無論是房子的戶型、布局、間距，綠地與配套設施，還有誘人的小橋流水，鵝卵石幽徑，假山噴泉景觀。雖然位置偏遠了一點，周邊三產(chǎn)尚不成熟，但它是往平原市東側(cè)偏遠。任寧知道，東側(cè)是省城發(fā)展的方向，用不了5年，這地段就不顯偏遠了，若再發(fā)展5年，說不準就是平原最佳人居之地呢。在任寧心中有個計算方式，平原市每年向周邊擴張應該是500米，而對市東側(cè)，則不能用常規(guī)的公式測算了，這方天地得天獨厚，被大人物看好，早揚言要加大平原東區(qū)開發(fā)力度，如此態(tài)勢，東邊的住宅自然越來越金貴啊！隨任寧看房的許靈靈，對這地方也青睞有加，又聽任寧的一番預測，更是愛不釋手，恨不得立即交款入住。

可是，事情卻不那么順當，在售房大廳的沙盤上，他們相中的三房一廳百余平方米的戶型，好的樓層已全部售出，僅有七樓〔最高層〕和少量六樓，這種六樓還是靠最西側(cè)的，到了夏天，那是受日頭暴曬的位置。一對年輕人猶豫了，舉棋不定了，難道讓我們天天爬七樓嗎，如今年輕，爬得動，以后呢，買房子是大事啊，既然定居這里，就不想再換地方……要么買下六樓那套，西曬就西曬吧，開開空調(diào)還怕它曬嗎，唉，可這六樓也高啊，以后靈靈要懷孕呢，要生了孩子呢，抱個孩子爬上爬下的，想的也太多了吧，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唉！欲出手時，任寧還是有點猶豫。

售樓小姐察言觀色，早看出這對情侶的心事，說：“這位先生，若相不中眼下的現(xiàn)房，我們很快開二期工程了，你們來，看這幢樓。”任寧和靈靈隨售樓小姐走到大廳一隅的另一沙盤前。

“你們看，這是座小高層，地基已打好，馬上起一層呢。這幢樓最高層是復式，上面是空中花園，站在頂房平臺西可俯瞰中原市老城風貌，東南北三面可觀新區(qū)美景，復式樓共四室兩客廳一餐廳三衛(wèi)生間，定居這里，可為一勞永逸，終生不再想換房……”

靈靈問，得多少錢啊？這復式。

售樓小姐答：價嗎，還沒有定，不過，它應該相當兩個三房一廳的價格，面積多一倍哩。

靈靈算了算，照當下樓盤均價，一平方米2180元，220平方米的復式，她伸了下舌頭，搖了搖頭，看看任寧。任寧壓根兒就沒想復式，這種房不是為他們準備的，他當然欣賞復式樓的戶型和舒適，但他更實際。

復式樓以下，這個單元房子就屬年輕人的天地了，全是三房一廳，由于廚房面積大，里面可放餐桌就餐。倘若家中來了客人，可在客廳聚餐。其實，這種設計也是合理的。售樓小姐滔滔不絕地“背誦”著這種戶型的優(yōu)勢，最后，還加了句此房可防八級地震，由于是框架結(jié)構(gòu)，又選用了優(yōu)質(zhì)的鋼材、水泥、玻璃等等，可以說，入住這里，就是進了保險箱，水淹不怕，地震不怕，火燒不怕〔建材耐火〕……“什么時間交房呢？”任寧問。

“也就是明年吧，我說的是最遲時間，是底線，若工程順利了，肯定提前。”

“價格呢？”靈靈問，“多少錢一平方米？”

“這不好說，眼下不好定。”

“會高嗎？比你們現(xiàn)在出售的房子？”

“這不好說，這樣說吧，小高層，比多層房售價要高一些，高也高不了許多，一平方米也就是二三百元吧。”

任寧琢磨著，心算著，就是高二百多元，一百一十平方米，也就兩三萬余元。還算能夠接受，畢竟房子質(zhì)量也高啊。

“可以預訂嗎？”任寧問。

“可以預訂，但得交定金。”

“交多少？”

“一萬、兩萬都可以，到時頂充房價的。而且，今天交的一萬，頂房價可作為兩萬，你看這好事，到哪里去找。”

聽到這話，靈靈心動了，再往窗外觀望這方世界，真是理想家園啊！她將任寧往一旁拉了拉，小聲說，要么，咱交定金吧，我看這地方，這房子，都挺合適哩。任寧卻很從容地說，不用慌，留得青山在，何怕沒柴燒。只要把錢儲備好，不怕買不到好房子。咱們再想想，真定下這房子，晚幾天交定金何妨。售樓小姐大概是聽到了任寧的話音，盡管他與她的距離被靈靈拉得遠了些。那小姐也不緊不慢地道：“先生，恕我多嘴，開盤賣房子，我經(jīng)得多了，見得廣了。別看我年輕，先生，要比買賣房子的事，我敢說一定比你強。知道嗎，我在三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過售樓營銷主管，無論房子質(zhì)量，地段升值空間，這家公司都屬最好，今天你們能走到我們亨通置業(yè)花園，是你的運氣，咱們有緣分。不瞞你們說，咱這幢小高層昨天開始預售，賣的可火啦！你要停幾天來交定金，先生，到時沒房了，可別怪大妹子我沒跟你說個明白啊！房子這事，不是買燒餅吃包子，也不是穿西服購皮鞋，那玩意兒就是賣光了，一定會有新貨，這東西真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啊！你上頂樓往四方望一望，看看周邊還有哪一塊地能跟咱亨通置業(yè)花園媲美啊！小區(qū)前邊，有大片草坪，還有條東風河流過去，后邊是錯落有致堅固新穎的建筑，東西兩邊是林蔭幽徑，多順暢愜意啊！”說話間，又有兩對情侶模樣的人走過來，與任寧靈靈一道聽起售樓小姐侃侃而談。

靈靈被售樓小姐的言語打動了，她還是催任寧定下這房子，又斜視一下那兩對男女，似乎怕他們將房子搶去，任寧稍稍猶豫一下，終于下了決心，將一萬元定金交到售樓部收錢的會計手中。

二

在當今凡事都要關(guān)系的世風中，有人說，關(guān)系就是生產(chǎn)力；有人說，沒有關(guān)系，寸步難行；有人總結(jié)道，只要有了關(guān)系，沒有辦不成的事。這就難怪有人將關(guān)系上升到文化的層面，且弄出一套“關(guān)系學”。就學擇校需要關(guān)系，升學就業(yè)需要關(guān)系，考研留學需要關(guān)系，升官發(fā)財更需要關(guān)系，即使評大獎和評院士這等神圣事宜也難脫離關(guān)系，當然買房建房也需要關(guān)系嘍！任寧并非沒有關(guān)系的蕓蕓眾生，對買房建房的事，他有關(guān)系，且很過硬，他的姐夫安明就是平原市政府分管土地資源、城市建設、交通運輸?shù)母笔虚L。任寧并不要去征地建房，做房地產(chǎn)老板，他只是期望購買一套適合自己居住的房舍，這事對于姐夫安副市長來說，的的確確是小菜一碟，他只要動動嘴，揮揮手，沒哪一家房地產(chǎn)老板敢不聽招呼，不給面子，不承諾優(yōu)惠且笑臉“服務”的。上帝來了，哪個“仆人”敢怠慢，的確，對房地產(chǎn)人講，安明才是上帝！那家亨通置業(yè)花園，倘若遇上安副市長為小舅子買房，不僅能折騰出一套所謂已經(jīng)賣完售罄的三房一廳，而且會是風水尚佳、位置尚好的房子〔房地產(chǎn)商總是留下最佳位置的房子不予出售，以備特殊需要〕……可是，這個任寧啊，卻有一種與庶民大眾不同的品質(zhì)，他要以自我奮斗贏得一切，就像當年參加高考，以超群出眾名列前茅的高分，堂而皇之地踏入上海那家名揚神州的大學。的確，在這件大事上，他什么關(guān)系也沒靠，什么關(guān)系也沒拉，就步入理想的殿堂。大學畢業(yè)了，這個學業(yè)優(yōu)秀，相貌優(yōu)越的年輕人，又是靠自己的成績和條件闖入設計院的。如今，他不相信，靠自己的實力弄不了一套住房。對于任寧，只有以自己的努力獲得的東西，才心安理得，舒適自慰。所以這種常人打燈籠都照〔找〕不到的關(guān)系，他卻置之不理，棄而不用。

然而，天天應酬繁多，車馬盈門的安副市長，你不求他，他哪里會主動上門幫你啊，恐連想一想有個內(nèi)弟正為買房困擾的心思都沒有哩！如此態(tài)勢，任寧與姐夫，安明同內(nèi)弟之間的關(guān)系可謂“河南與河北——兩省”。倆人誰也不找誰，這樣，諸多“麻煩”就省略啦！

安副市長與內(nèi)弟任寧的往來關(guān)照可以省略，那是他們的私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他在政府的諸多工作卻省略不得，那是有目標和責任的。眼下，他正組織人策劃拍賣一塊土地，這塊四百畝的國有土地，幾天前方辦妥了土地性質(zhì)轉(zhuǎn)變的手續(xù)，成為證件齊全的建設用地進入市土地收儲中心。土地進入市場拍賣，對安明來說，也是新鮮事。安明進政府任副市長分管土地資源已三四個年頭了，之前，房地產(chǎn)商拿地，多是與各級政府的國土資源部門直接接洽溝通撮合，也有那對當?shù)厥质煜さ睦习澹瑫纳a(chǎn)隊開始做工作，然后打通村委會—鎮(zhèn)政府—區(qū)政府—市政府……直至將土地出讓手續(xù)辦妥，開始建商品房。這樣弄法，難免暗箱操作，雖然國有土地或集體土地變更成了建設用地，一個個大紅的印章蓋得端莊齊全，其實只是極少數(shù)人的操作，眾多百姓和廣大干部并不知情，土地就出讓了，且價格意外的低廉，如今這種弄地的辦法不行了！大約是2004年，國家出臺了有關(guān)政策，土地出讓必須履行招〔標〕拍〔賣〕掛〔牌〕程序。政府要出讓土地，那就在媒體公開信息，廣而告之，招攬各路房地產(chǎn)商報名競標，之后，由專業(yè)的拍賣公司操作拍賣，競爭土地者舉牌報價。在安明心中，即使土地再稀缺，再金貴，那也有它的價位，它不能游離于大千世界之外。可是，就在平原市政府，他的看法并沒有得到認可。在不久前的市長辦公會上，市長占志前公然批評了安明：

“安市長啊，我們的思想能不能解放一點，再解放一點，不能停留在原來的水準啊！原來咱們一畝地出讓金僅50萬元，再往前推三四年，15萬元就拿一畝地，北郊小里河村的三百畝地競?cè)灰?萬元一畝的超低價出讓給了永亨房地產(chǎn)老板，像什么話，這是拿著國家的資源送人情啊！拿著農(nóng)民的家產(chǎn)落好人啊！”是的，占市長說這話，安副市長有共鳴，那時間出讓的土地，確實太廉價了，他甚至有一種政府在被房地產(chǎn)商捉“大頭”的感覺，可是，那是一個分管國土資源的副市長能頂?shù)米〉氖聠幔繅K土地出讓，都是系統(tǒng)工程，都是房地產(chǎn)商將一個關(guān)節(jié)又一個關(guān)節(jié)打通了，各級協(xié)議書都寫好了，各個大紅印章都蓋上了，甚而有那從上往下“蓋帽”，叫你支持發(fā)展哩，能不簽字么！當然，安明心里清楚，也有幾塊土地出讓，是他動用權(quán)力，為親朋好友辦的，自己落了好人，但是不多。他更清楚，倘若自己真的堅持原則，做黑臉包公，秉公批地，嚴格把關(guān)，恐怕這把副市長的交椅早就不姓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