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們搬去的倪教務長和柳監學二人都不在校內。鬧了這一場之后,校內同暴風過后的海上一樣,反而靜了下去。王亦安和質夫同幾個同病相憐的教員,合在一處談議此后的處置。質夫主張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后絕對的不再來了。
王亦安光著眼睛對質夫說:
“不能不能,你和希圣怎么也不能現在搬出去。他們學生對希圣和你的感情最好。現在他們中立的多數學生,正在那里開會,決計留你們幾個在校內,仍復繼續替他們上課。并且有人在大門口守著,不準你們出去。”
中立的多數學生果真是像在那里開會似的,學校內彌漫著一種緊迫沉默的空氣,同重病人的房里沉默著的空氣一樣。幾個教職員大家合議的結果,議決方希圣和于質夫二人,于晚上十二點鐘乘學生全睡著的時候出校,其余的人一律于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瀟瀟的下起雨來了。質夫回到房里,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電燈下連連續續的吸起煙來。等了好久,王亦安輕輕的來說:
“現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們兩個人出去,希圣立在桂花樹底下等你。”
他們三人輕輕的走到門口的時候,門房里忽然走出了一個學生來問說:
“三位老師難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數同學來求三位老師不要出去的。我們總不能使他們幾個學生來破壞我們的學校,到了明朝,我們總要想個法子,要求省長來解決他們。”
講到這里,那學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紅了。王亦安對他做了一揖說:
“你要是愛我們的,請你放我們走吧,住在這里怕有危險。”
那學生忽然落了一顆眼淚,咬了一咬牙齒說:
“既然這樣,請三位老師等一等,我去尋幾位同學來陪三位老師進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學生跑進去之后,他們三人馬上叫門房開了門,在黑暗中冒著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鐘,他們忽聽見后面有腳步聲在那里追逐,他們就放大了腳步趕快走去,同時后面的人卻叫著說:
“我們不是壞人,請三位老師不要怕,我們是來陪老師們進城的。”
聽了這話,他們的腳步便放小來。質夫回頭來一看,見有四個學生拿了一盞洋油行燈,跟在他們的后面。其中有二個學生,卻是質夫教的一班里的。
六
第二天的午后,從學校里搬出來的教職員全體,就上省長公署去見新到任的省長。那省長本來是質夫的胞兄的朋友,質夫與他亦曾在西湖上會過的。歷任過交通司法總長的這省長,講了許多安慰教職員的話之后,卻做了一個“總有辦法”的回答。
質夫和另外的幾個教職員,自從學校里搬出來之后,便同喪家之犬一樣,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為連續的下了幾天雨,所以質夫只能蟄居在一家小客棧里,不能出去閑逛。他就把他自己與另外的幾個同事的這幾日的生活,比做了未決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對人說:
“文明進步了,目下教員都要蒙塵了。”
性欲比人一倍強盛的質夫,處了這樣的逆境,當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瞞著了同住的幾個同事,到娼家去進出起來了。
從學校里搬出來之后,約有一禮拜的光景。他恨省長不能速行解決鬧事的學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就多喝了幾杯酒。這興奮劑一下喉,他的獸性又起起作用來,就獨自一個走上一位帶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里去。那一位同事本來是質夫在A地短時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質夫上他家去,本來是懷有一種漠然的預感和希望來著,坐談了一會,他竟把他的本性顯露了出來,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對他說:
“你既然這樣的無聊,我就帶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過了幾條街巷,從一條狹而又黑的巷口走進去的時候,質夫的胸前又跳躍起來,因為他雖在日本經過這種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國,卻從沒有進過這些地方。走到門前有一處賣香煙橘子的小鋪和一排人力車停著的一家墻門口,他的同事便跑了進去。他在門口仰起頭來一看,門楣上有一塊白漆的馬口鐵寫著“鹿和班”的三個紅字,掛在那里,他遲了一步,也跟著他的同事進去了。
坐在門里兩旁的幾個奇形怪狀的男人,看見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來,放大了喉嚨叫著說:
“引路!荷珠姑娘房里。吳老爺來了!”
他的同事吳風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進了一間二丈來寬的房里坐下之后,便用了英文問他說:
“你要怎么樣的姑娘?你且把條件講給我聽,我好替你介紹。”
質夫在一張紅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對吳風世說:
“這是你情人的房么?陳設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條件講給我聽吧,我好替你介紹。”
“我的條件講出來你不要笑。”
“你且講來吧。”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紀大一點,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個老嫖客。”
講到這里,吳風世的姑娘進房來了。她頭上梳著辮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種婉轉的風味。穿的是一件蝦青大花的緞子夾衫,一條玄色素緞的短腳褲。一進房就對吳風世說:
“說什么鬼話,我們懂的呀!”
“這一位于老爺是外國來的,他是外國人,不懂中國話。”
質夫站起來對荷珠說:
“假的假的,吳老爺說的是謊,你想我若不懂中國話,怎么還要上這里來呢?”
荷珠笑著說:
“你究竟是不是中國人?”
“你難道還在疑心么?”
“你是中國人,你何以要穿外國衣服?”
“我因為沒有錢做中國衣服。”
“做外國衣服難道不要錢的么?”
吳風世聽了一會,就叫荷珠說:
“荷珠,你給于老爺薦舉一個姑娘吧。”
“于老爺喜歡怎么樣的?碧玉好不好?春紅?香云?海棠?”
吳風世聽了海棠兩字,就對質夫說:
“海棠好不好?”
質夫回答說:
“我又不曾見過,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與我提出的條件合不合?”
風世便大笑說:
“條件悉合,就是海棠吧。”
荷珠對她的假母說:
“去請海棠姑娘過來。
假母去了一會回來說:
“海棠姑娘在那里看戲,打發人去叫去了。”
從戲院到那鹿和班來回總有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中間,質夫覺得好像是被懸掛在空中的樣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講了些閑話,一個人覺得無聊,不知不覺,就把兩只手抱起膝來。吳風世看了他這樣子,就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說: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為這是閑空的象征。”
質夫聽了,覺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問他說:
“另外還有什么禮節沒有?請你全對我說了吧,免得被她們姑娘笑我。”
正說到這里,門簾開了,走進了一個年約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來。她的青灰色的額角廣得很,但是又低得很,頭發也不厚,所以一眼看來,覺得她的容貌同動物學上的原始猴類一樣。一雙魯鈍掛下的眼睛,和一張比較長狹的嘴,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藍花緞的夾襖,上面罩著一件雪色大花緞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條雪灰的牡丹花緞的短腳褲。她一進來,荷珠就替她介紹說:
“對你的是這一位于老爺,他是新從外國回來的。”
質夫心里想,這一位大約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卻正合我的三個條件,但是她何以會這樣一點兒嬌態都沒有。海棠聽了荷珠的話,也不做聲,只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眼。荷珠問她今天晚上的戲好不好,她就顯出了一副認真的樣子,說今晚上的戲不好,但是新上臺的《小放牛》卻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沒有看完。質夫聽了她那慢慢的無嬌態的話,心里覺得奇怪得很,以為她不像妓院里的姑娘。吳風世等她講完了話之后,就叫她說:
“海棠!到你房里去吧。這一位于老爺是外國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氣才行。”
質夫、風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里去。質夫一進海棠的房,就看見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迎了出來。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雙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質夫感著一種可怕可惡的印象,她待質夫也很殷勤,但是質夫總覺得她是一個惡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個多鐘頭,講了些無邊無際的話,質夫和風世都出來了。一出那條狹巷,就是大街,那時候街上的店鋪都已閉門,四周靜寂得很,質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city”兩個字來,他就幽幽的對風世說:
“風世!我已經成了一個living 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質夫就和風世分了手。他們兩個各聽見各人的腳步聲漸漸兒的低了下去,不多一會,這人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氣吞沒下去了。
1922年2月第1章采石磯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杜甫
一
自小就神經過敏的黃仲則,到了二十三歲的現在,也改不過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來。他本來是一個負氣殉情的人,每逢興致激發的時候,不論講得講不得的話,都漲紅了臉,放大了喉嚨,抑留不住的直講出來。聽話的人,若對他的話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贊成他的意思的時候,他便要拼命的辯駁;講到后來他那雙黑晶晶的眼睛老會張得很大,好像會有火星飛出來的樣子。這時候若有人出來說幾句迎合他的話,那他必喜歡得要奮身高跳,他那雙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兩泓清水涌漾出來,再進一步,他的清瘦的頰上就會有感激的眼淚流下來了。
像這樣的發泄一回之后,他總有三四天守著沉默,無論何人對他說話,他總是噤口不做回答的。在這沉默期間內,他也有一個人關上了房門,在那學使衙門東北邊的壽春園西室里兀坐的時候;也有青了臉,一個人上清源門外的深云館懷古臺去獨步的時候;也有跑到南門外姑熟溪邊上的一家小酒館去痛飲的時候。不過在這期間內他對人雖不說話,對自家卻總一個人老在幽幽的好像講論什么似的。他一個人,在這中間,無論上什么地方去,有時或輕輕的吟誦著詩或文句,有時或對自家嘻笑嘻笑,有時或望著了天空而作嘆惜,竟似忙得不得開交的樣子。但是一見著人,他那雙呆呆的大眼,舉起來看你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就會變得同毫無感覺的木偶一樣,人在這時候遇著他,總沒有一個不被他駭退的。
學使朱笥河,雖則非常愛惜他,但因為事務煩忙的緣故,所以當他沉默憂郁的時候,也不能來為他解悶。當這時候,學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間,敢接近他,進到他房里去與他談幾句話的,只有一個他的同鄉洪稚存。與他自小同學,又是同鄉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見他與人論辯,憤激得不堪的時候,每肯出來為他說幾句話,所以他對稚存比自家的弟兄還要敬愛。稚存知道他的脾氣,當他沉默起頭的一兩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時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著的時候,稚存也只裝成一副憂郁的樣子,不過默默的對他點一點頭就過去了。待他沉默過了一兩天,暗地里看他好像有幾首詩做好,或者看他好像已經在市上酒肆里醉過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間痛哭了一場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與他爭誦些《離騷》或批評些韓昌黎李太白的雜詩,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學使衙門里的同事們,背后雖在叫他做黃瘋子,但當他的面,卻個個怕他得很。一則因為他是學使朱公最鐘愛的上客,二則也因為他習氣太深,批評人家的文字,不顧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曉得順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亂罵的緣故。
他跟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沒有一個第三個人能同他講得上半個鐘頭的話。凡與他見過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說他恃才傲物,不可訂交;不能了解他的,簡直說他一點兒學問也沒有,只仗著了朱公的威勢愛發脾氣。他的聲譽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憂郁癥,反一年一年的深起來了。
二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長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涼冷的北風,學使衙門西面園里的楊柳梧桐榆樹等雜樹,都帶起鵝黃的淡色來。園角上荒草叢中,在秋月皎潔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蟲的鳴聲,也覺得漸漸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為月亮好得很,仲則竟犯了風露,在園里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樹影下走來走去的走著,看看地上同嚴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觸舊情,想到了他少年時候的一次悲慘的愛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內的和樂!”
這樣的嘆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了一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塾里讀書,他同學的陳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只注視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曉是什么緣故,這一天她只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癡坐了半個鐘頭,他已經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他。這一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后,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年的悲哀,只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酲,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云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影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鞋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早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后三年,他在揚州城里看城隍會,看見一個少婦,同一年約三十左右、狀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緩步。她的容貌絕似那宜興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邊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舊的雜詩:
風亭月榭記綢繆,夢里聽歌醉里愁,
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剪剪眸,
最憶頻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東流。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并載時,
挾彈何心驚共命,撫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
莫把琶弦彈昔昔,經秋憔悴為相思。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緩緩行。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冢樹至今哀。
他想想現在的心境,與當時一比,覺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陽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樣,轟轟烈烈,剛在發育。因為當時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無窮的希望,在那里等他。
“到如今還是依人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