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在房里電燈下坐著,守了一個鐘頭,覺得苦極了。他對學校的風潮,還未曾經驗過,所以并沒有什么害怕,并且因為他到這學校不久,纏繞在這學校周圍的空氣,不能明白,所以更無危懼的心思。他聽了倪教務長的話之后,只覺得有一種看熱鬧的好奇心起來,并沒有別的觀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誕節的晚上盼望圣誕老人到來的樣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這搗亂事件快些出現。等了一個鐘頭,學校里仍沒有什么動靜,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沖動的發作壓倒了。他從座位里站了起來,在房里走了幾圈,又坐了一會,又站起來走了幾圈,覺得他的獸性,終究壓不下去,換了一套中國衣服,他便悄悄的從大門走了出去。濃藍的天影里,有幾顆游星,在那里開閉。學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虧這一條路是沿著城墻溝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墻的輪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還當做了他的行路的目標。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幾腳,踏了幾次空,走到北門城門外的時候,忽然想起城門是快要閉了。若或進城去,他在城里又無熟人,又沒有法子弄得到一張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決的。所以在城門外遲疑了一會,他就回轉了腳,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條鄉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處狹的街上了。他以為這樣的城外市鎮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狀的最下流的婦人住著,他的沖動的目的物,正是這一流婦人。但是他在黃昏的小市上,跑來跑去跑了許多時候,終究尋不出一個婦人來。有時候雖有一二個蓬頭的女子走過,卻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會,又穿到漆黑的側巷里去走了一會,終究不能達到他的目的。在一條無人通過的漆黑的側巷里站著,他仰起頭來看看幽遠的天空,便輕輕的嘆著說:
“我在外國苦了這許多年數,如今到中國來還要吃這樣的苦。
唉!我何苦呢,可憐我一生還未曾得著女人的愛惜過。啊,戀愛呀,你若可以學識來換的,我情愿將我所有的知識,完全交出來,與你換一個有血有淚的擁抱。啊!戀愛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資格地位名譽來換的。我要滅這一層煩惱,我只有自殺……”
講到了這里,他的面上忽然滾下了兩粒粗淚來。他覺得站在這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又同餓犬似的走上街來了。垂頭喪氣的正想回到校里來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家小小的賣香煙洋貨的店里,有一個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黃的電燈下,對了賬簿算盤在那里結賬。他遠遠的站在街上看了一會,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次,便不聲不響的踱進了店去。那女人見他進去,就丟下了賬目來問他:
“要買什么東西?”
先買了幾封香煙,他便對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這時候的眼光看來,這女人的容貌卻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實她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不過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還時髦,所以覺得有些動人的地方。他如餓犬似的貪看了一二分鐘,便問她說:
“你有針賣沒有?”
“是縫衣服的針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個用熟的針,最好請你賣一個新針給我之后,將拿新針與你用熟的針交換一下。”
那婦人便笑著回答說:
“你是拿去煮在藥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應說: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們鄉下的仙方里,老有這些玩意兒的。”
“不錯不錯,這針倒還容易辦得到,還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難辦。”
“是什么呢?”
“是婦人們用的舊手帕,我一個人住在這里,又無朋友,所以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經決定不再去求了。”
“這樣的也可以的么?”
一邊說,一邊那婦人從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塊洋布的舊手帕出來。質夫一見,覺得胸前就亂跳起來,便漲紅了臉說:
“你若肯讓給我,我情愿買一塊頂好的手帕來和你換。”
“那請你拿去就對了,何必換呢。”
“謝謝,謝謝,真真是感激不盡了。”
質夫得了她的用舊的針和手帕,就跌來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上他的微紅的臉來,那時候他覺得爽快極了。
回到了校內,他看看還是未曾熄燈。幽幽的回到房里,閂上了房門,他馬上把騙來的那用舊的針和手帕從懷中取了出來。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兩件寶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聞了一會香氣。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鏡子,心里就馬上想把現在的他的動作一一的照到鏡子里去。取了鏡子,把他自家的癡態看了一會,他覺得這用舊的針子,還沒有用得適當。
呆呆的對鏡子看了一二分鐘,他就狠命的把針子向頰上刺了一針。
本來為了興奮的原故,變得一塊紅一塊白的面上,忽然滾出了一滴同瑪瑙珠似的血來。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見鏡子里的面上又滾了一顆圓潤的血珠出來。對著了鏡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紅的血跡,聞聞那舊手帕和針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態度,他覺得一種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會,電燈熄了,他因為怕他現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斷,所以動也不動的坐在黑暗的房里,還在那里貪嘗那變態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時候,他才同從夢里頭醒來的人一樣,抱著了那針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寢。
五
清秋的好天氣一天一天的連續過去,A地的自然景物,與質夫生起情感來了。學生對質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吃過晚飯之后,在學校近旁的菱湖公園里,與一群他所愛的青年學生,看看夕陽返照在殘荷枝上的暮景,談談異國的流風遺韻,確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質夫覺得這一般知識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親愛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氣爽的晴朗的早晨,質夫與雀鳥同時起了床,盥洗之后,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緩緩的走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東天角上,太陽剛才起程,銀紅的天色漸漸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種淡青的顏色。遠近的泥田里,還有許多荷花的枯干同魚柵似的立在那里。遠遠的山坡上,有幾只白色的山羊同神話里的風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他從學校近旁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條向北的田塍細路走了過去,看看四圍的田園清景,想想他目下所處的境遇,質夫覺得從前在東京的海岸酒樓上,對著了夕陽發的那些牢騷,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滿足了,照目下的狀態能夠持續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發達呢。”
穿過了一條紅橋,在一個空亭里立了一會,他就走到公園中心的那條柳蔭路上去。回到學校之后,他又接著了一封從上海來的信,說他著的一部小說集已經快出版了。
這一天午后他覺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課的時候竟多講了十分鐘,他看看學生的面色,也都好像是很滿足的樣子。正要下課堂的時候,他忽聽見前面寄宿舍和事務室的中間的通路上,有一陣搖鈴的聲音和學生喧鬧的聲音傳了過來。他下了課堂,拿了書本跑過去一看,只見一群學生圍著了一個青臉的學生在那里吵鬧。
那青臉的學生,面上帶著一味殺氣,他的頰下的一條刀傷痕更形容得他的獰惡。一群圍住他的學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質夫看了一會,不曉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時候,看見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先生,從包圍在那里的學生叢中,辟開了一條路,擠到那被包圍的青臉學生面前,不問皂白,把那學生一把拖了到教員的議事廳上去。一邊質夫又看見他的同事的監學唐伯名溫溫和和的對一群激憤的學生說:
“你們不必動氣,好好兒的回到自修室去吧,對于江杰的搗亂,我們自有辦法在這里。”
一半學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學生跟在那青臉的學生后面叫著說: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臉的,受了李麥的金錢,你難道想賣同學么?”
質夫跟了這一群學生,跑到議事廳上,見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的最年長者,帶著一副墨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許明先,見了那青臉的學生,就對他說:
“你是一個好好的人,家里又還可以,何苦要干這些事呢?開除你的是學校的規則,并不是校長。錢是用得完的,你們年輕的人還是名譽要緊,李麥能利用你來搗亂學校,也定能利用別人來殺你的,你何苦去干這些事呢?”
許明先還沒有說完,門外站著的學生都叫著說:
“打!”
“李麥的走狗!”
“不要臉的,搖一搖鈴三十塊錢,你這買賣真好啊。”
“打打!”
許明先聽了門外學生的叫喚,便出來對學生說:
“你們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過就對了。”
許明先一邊說一邊就招那青臉的學生——名叫江杰——出來,對眾謝罪。謝罪之后,許明先就護送他出門外,命令他以后不準再來,江杰就垂頭喪氣的走了。
江杰走后,質夫從學生和同事的口頭聽來,才知道這江杰本來也是校內的學生,因為鬧事的緣故,在去年開除的。現在他得了李麥的錢,以要求復校為名,想來搗亂,與校內八九個得錢的學生約好,用搖鈴作記號,預備一齊鬧起來的。質夫聽了心里反覺得好笑,以為像這樣的鬧事,便鬧死也沒有什么。
過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點鐘的時候,質夫正在預備上課,忽然聽見幾個學生大聲哄號起來。質夫出來一看,見議事廳上有八九個長大的學生,吃得酒醉醺醺,頭向了天,帶著了笑答,在那里哄號。不過一二分鐘,教職員全體和許多學生都跑向議事廳來。那八九個學生中間的一個最長的人便高聲的對眾人說:
“我們幾個人是來搬校長的行李的。他是一個過激黨,我們不愿意受過激黨的教育。”
八九個中的一個矮小的人也對眾人說:
“我們既然做了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來攔阻我們,那要對他不起。”
說到這里,他在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長的刀出來。質夫看著門外站在那里的學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樣,還有些喃喃吶吶的聲音,后來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靜了下去。質夫心里有點不平,想出來講幾句話,但是被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對他說:
“事情到了這樣,我與你立出去也壓不下來了。我們都是外省人,何苦去與他們為難呢?他們本省的學生,尚且在那里旁觀。”
那八九個學生一霎時就打到議事廳間壁的校長房里去,恰好這時候校長還不在家,他們就把校長的鋪蓋捆好了。因為那一個拿刀的人在門口守看,所以另外的人一個人也不敢進到校長房里去攔阻他們。那八九個學生同做新戲似的笑了一聲,最后跟著了那個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長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門去了。等他們走了之后,倪教務長和幾個教員都指揮其余的學生,不要紊亂秩序,依舊去上課去。上了兩個鐘頭課,吃午膳的時候,教職員全體主張停課一二天以觀大勢。午后質夫得了這閑空時間,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門外的大觀亭去玩去了。
大觀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幾個沙渚浮在那里。陽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幾條反射的光線來。
洲渚上的葦草,也有頭白了的,也有作青黃色的,遠遠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樣。后面有一方湖水,映著了青天,靜靜的躺在太陽的光里。沿著湖水有幾處小山,有幾處黃墻的寺院。看了這后面的風景,質夫忽然想起在洋畫上看見過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來了。一個人逛到傍晚的時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學校里來。
一進校門,遇著了幾個從里面出來的學生,質夫覺得那幾個學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里哀憐他的樣子。他胸里感著一種不快的情懷,覺得是回到了不該回的地方來了。
吃過了晚飯,他的同事都鎖著了眉頭,議論起那八九個學生搬校長鋪蓋時候的情形和解決的方法來。質夫脫離了這議論的團體,私下約了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太陽剛才下山,西天還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蓋的四周,也染了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種紫紅的顏色來。天心里有大半規月亮白洋洋地掛著,還沒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腳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來了。質夫和亦安一邊走一邊談,亦安把這次風潮的原因細細的講給了質夫聽:
“這一次風潮的歷史,說起來也長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卻伏在今年六月里,當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的時候。那時候陸校長講的幾句話是的確厲害的。因為議員和軍閥殺了蔣可奇,所以學生聯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為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上成。因這幾次政治運動的結果,軍閥和議員的怨恨,都結在陸校長一人的身上。這一次議員和軍閥想趁新省長來的時候,再開始活動,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們的勁敵陸校長。我聽見說這幾個學生從議員處得了二百元錢一個人。其余守中立的學生,也有得著十元十五元的。他們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著二元賄賂呢。此外還有想奪這校長做的一派人,和同陸校長倪教務長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內,你說這風潮的原因復雜不復雜?”
穿過了公園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園中大路的時候,質夫邀亦安上東面水田里的純陽閣里去。
夜陰一刻一刻的深了起來,月亮也漸漸的放起光來了。天空里從銀紅到紫藍,從紫藍到淡青的變了好幾次顏色。他們進純陽閣的時候,屋內已經漆黑了。從黑暗中摸上了樓。他們看見有一盞菜油燈點在上首的桌上。從這一粒微光中照出來的紅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兩壁的幡對之類,都帶著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對質夫說:
“純陽祖師的簽是非常靈的,我們各人求一張吧。”
質夫同意了,得了一張三十八簽中吉。
他們下樓走到公園中間那條大路的時候,星月的光輝,已經把道旁的楊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鬧事之后,學校里停了兩天課。到了禮拜六的下午,教職員又開了一次大會,決定下禮拜一暫且開始上課一禮拜,若說官廳沒有適當的位置,再行停課。正是這一天的晚上八點鐘的時候,質夫剛在房里看他的從外國寄來的報,忽聽見議事廳前后,又有哄號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跑出去一看,只見有五六個穿農夫衣服,相貌獰惡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個學生,在那里亂跳亂叫。當質夫跑近他們身邊的時候,八九個人中最長的那學生就對質夫拱拱手說:
“對不起,對不起,請老師不要驚慌,我們此次來,不過是為搬教務長和監學的行李來的。”
質夫也著了急,問他們說:
“你們何必這樣呢?”
“實在是對老師不起!”
那一個最長的學生還沒有說完,質夫看見有一個農夫似的人跑到那學生身邊說:
“先生,兩個行李已經搬出去了,另外還有沒有?”
那學生卻回答說:
“沒有了,你們去吧。”
這樣的下了一個命令,他又回轉來對質夫拱了一拱手說:
“我們實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請老師原諒原諒。”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