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之老
- 沖浪者
- 李國文
- 2925字
- 2015-04-14 20:19:46
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老起來的,這過程比較緩慢,因而不是那么顯眼地像秋天的葉黃葉落隨風飄舞,令人有驀然回首的惆悵。古人言,“不覺老之將至”,確實是人到老年的真實狀態(tài)的描寫。雖然,你的兒女一天天地長大,你的熟人一個個地逝去,都在提醒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時光一去不復返。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步入桑榆晚景的老年。我也是很晚才意識自己是年近古稀的人了。早幾年,還認為那是遙遠的事情呢!坐公交車,別人站起來讓座,初時頗有點不習慣呢,但似乎不過是一眨眼功夫,居然馬上就要跨進七十的門檻了。
封建社會里的中國人,平均壽命較低,人活七旬者少,所以稱之曰“古稀”。就以同姓的文人為例,唐代詩人中著名的三李,李白稍長,活了61歲,李商隱短些,活了45歲,李賀則近乎夭折,只活了27歲。南唐兩位寫詞的帝王,后主李煜活了41歲,就被趙匡胤毒殺。如果不是這種意外死亡,他壽命也不會長,因為中主李璟,也只是活了45歲。比之古人,我們就幸福得多。“人活七十古來稀”,在現(xiàn)如今,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人總是要老,這是不可逆轉的事實。而且還應該承認,宇宙萬物,誰也難逃新陳代謝的規(guī)律,老是一種正常現(xiàn)象,不要不服老。
有一次,朋友們聚在一起,梁曉聲敘說他的感慨,他還不到半百年紀,坐在車上,有人為他讓座,使他受寵之余,也頗驚愕自己竟被人視作老者,不勝唏噓。最具刺激性的一幕,是他某天上班,走到路上,碰到一對母女,甚至還有點面熟。那媽媽對小女孩說,看你調(diào)皮的樣子,也不怕老爺爺見笑。他還以為指的不是他,可四周一看,只有他自己。于是,很悲哀,也很惶惑,不禁懷疑地問我們,我真的老得這種程度了嗎?
接下來,彼此也互問:人,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老的?如果說,發(fā)白為老,我被打右派,真如伍子胥過昭關那樣,很短時間內(nèi)頭皆霜雪。其實,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如果說,牙掉為老,張賢亮因齲齒屢屢為患,傷透腦筋,遂斬草除根,全部消滅。沒牙佬可謂老矣,但他雖六十出頭而風流依舊,心總不老,也真是令我欽佩。
上了年紀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常常覺得自己吃得下,走得動,身子骨硬朗,還不到廉頗“一飯三遺矢”的不堪地步,總不大甘心自己的老。人說發(fā)白為老,我可以染;人說牙掉為老,我可以鑲;人說老從腿起,步履蹣跚曰老,我一息尚存,鍛煉不止;人說常跑醫(yī)院,百病叢生曰老,我并未臥床,離死尚遠,怎么算老呢?所以,頗不服氣,常要較勁。其實,這樣強撐的話,本身,說明在生理的老之前,心理的老,早就開始了。
后來,大家一致認為,人之老,應該是先從心上老起來的。我記得,年青時讀《唐吉訶德》,笑得我昏天黑地,前仰后合。但如今我偶翻書架,拿起這部名著,想再找回早年的那種歡樂,竟不可得,頂多,莞爾一下而已。所以,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聲漸漸少了,絕不要以為是嚴肅和成熟的表現(xiàn),很可能是心靈老化的結果。若是總在不厭其煩地重復同一話題,而且總以為是第一次對人家講述,聽的人也不好意思不聽你老人家津津有味地講,那就意味著真的老了。感覺遲鈍,是心理衰老的早期表現(xiàn)。我也生怕淪落到這一步。每對朋友講什么之前,都要問一聲對方,你是不是聽到我說過?其實,這句話本身,正說明自己老了,惟其老,記憶才不靈光,若絕對有把握,靈光依舊,會用得著忐忑嘛!
小孩子盼過年,盼長大,因為未來對他來講,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支票。老年人怕過年,是由于離終點站不遠的緣故,過一年,少一年。這種心理障礙,就是老態(tài)的表現(xiàn)。所以,女人到了一把年紀,就要往臉上多打粉底霜,遮住皺紋。若誰不識相地向她打聽年華幾許,她會很不開心的。男士也同樣,若碰上機關領導班子調(diào)整,在這樣一個敏感時期里,當著組織部派來的干部,千萬別問某人多大年紀,那是很犯忌的。所以,發(fā)現(xiàn)某位同志,原來屬馬,忽然成了屬羊的,或者屬大龍、小龍的,千萬不要面露大驚小怪的樣子,而影響人家的仕途。打探年齡,固然屬于觸犯隱私,但怕老、畏老,不肯老,不想老,正是心理上已經(jīng)老了的表現(xiàn)。
洋人很少好奇地詢問別人年齡,尤其對女士,這種禮貌行為,值得我們學習。因此,“您老高壽”,少說為佳,“小姐芳齡”,免開尊口,便是起碼的修養(yǎng)了。但不問不聞,年齡就會停滯在那里嗎?當然不會,即使做整容手術,即使再修改檔案,該老照樣老,那是毫無辦法的事。其實,當我們對一切一切都感到習慣,泰然,無所謂,不再具有濃厚的新鮮感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心靈已經(jīng)在老化之中。若是總在重復同一話題,車轱轆話來回翻,而且總以為是第一次講述,那么,這種感覺的遲鈍,記憶的失靈,那可就是百分之百的衰老了。
所以,人過花甲,應該追求一種成熟的美。進入古稀之年,更應該體現(xiàn)出一種智慧的美。但實際上,要做到這種程度,又是談何容易。所以,最難得者:六十歲時清醒,七十歲時更清醒,八十歲時徹底清醒,這就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了。但通常情況下,即或不是早老性癡呆癥,六十歲時開始糊涂,七十歲時更加糊涂,八十歲時完全糊涂,也是大有人在的。
因此,朋友們約定,老了以后,互相提醒,一定要做到以下幾個不要:
不要怕被人遺忘;
不要怕受到冷落;
不要不識時務地拋頭露面,還要插手管事;
不要怕失去講話機會,產(chǎn)生令人厭惡的指導癖;
不要怕后來人否定自己,長江后浪推前浪,這是必然的真理;
不要當九斤老太,就自己空前絕后,誰也看不進眼里,做出失態(tài)舉止;
更不要躲在自己的閣樓里,用嫉恨的目光,詛咒一切后來人,便不被人尊敬了。
說實在的,回到文學這個話題上,也是同樣的道理。作家的清醒,或許更為重要,文學是一代一代承接下來的事業(yè)。所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除極少數(shù)的大師外,誰也不可能永遠風光。從文學史上來看,作家詩人,長壽者眾,但還能堅持寫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并不多的。學到老,寫到老,有這種可能。但寫到老,還寫得好,那是十分稀有的現(xiàn)象。我們知道,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斯坦貝克,最后江郎才盡,寫出來的作品,竟到了令人不忍卒讀的程度。
所以,美人遲暮,作家也不例外,都會有在創(chuàng)作上老態(tài)龍鐘這一天的。
我們也看到并領教過的,個別作家,一旦到了寫不出作品的時候,便像婦女失去生育能力,進入更年期,開始不安生地折騰了。折騰自己不算,還要折騰別人。這種折騰,便表現(xiàn)在文學的嫉妒上。諸如嫉妒來日方長的年青人;諸如指責年青人的變革嘗試,諸如反感文學上出現(xiàn)的一切新鮮事物……
老不是罪過,老而不達,則讓晚輩討厭了。
因為年齡不是資本,可以對后來者做一個永遠的教師爺。在荒塬上,毛色蒼黃的老狼,總是離群而去,孑然獨行。而在熱帶雨林中的大象,最后的結局,是不知所終。所以俄羅斯的文學大師托爾斯泰,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還要在一個風雪夜里獨自出走。也許,他希望自己像叢林中的大象一樣,大概打算從這個世界消失吧?我一直是如此忖度的。
在我們的前面,有過前人;在我們的后面,還會有后人。我們做過了我們應做和能做的事,我們走過了我們應走的和能走的路,老是再自然不過的,坦然面對,相信未來,便是自己的座右銘了。
我一直覺得日本一個大作家,川端康成在他作品《臨終的眼》里說的話,是值得牢牢記取的。他說:“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jīng)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
當想到這朵花里,有自己曾經(jīng)盡過的一份心力,老又何足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