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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連隊

  • 舊轍
  • 石鐘山
  • 26085字
  • 2015-04-08 20:12:54

王旺出院

王旺要出院了,早一天兵們就聽說了。

王旺本應該還要住上兩天院的,他提前出院是因為馬指導員的愛人要來隊。其實馬指導員的愛人來不來隊,本來和王旺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因為王旺住院,馬指導員的愛人來隊就和王旺扯在了一起。

馬指導員以前不是指導員,是機關里的干事,機關在另一座城市的城區(qū)。馬指導員當干事那會,愛人是來過隊的,而且不止一次,有他們的孩子,三歲的小寶做證。馬指導員來到這個連隊后家屬還是第一次來隊,因為路線不熟,要在王旺住院的那座城市換車,再來連隊。王旺住院的那座城市,是一座大城市,許多南來北往的火車都要在那里換乘。于是,指導員一個電話打到了醫(yī)院,讓王旺出院,先去火車站接上他的家屬和孩子,再把他的家屬帶到連隊,事情就是這樣。

王旺住院已經(jīng)十幾天了,王旺不是泡病號,他是真病了。十幾天前的一個晚飯后,王旺和兵們打籃球,王旺很熱愛打籃球,連隊業(yè)余生活比較單調(diào),除了打籃球就沒有更好玩的了,于是兵們就都愛打籃球。

王旺打球打到一半時,發(fā)現(xiàn)肚子疼,就下場不打了,蹲在場邊看別人打球。以前這樣的事情也發(fā)生過,岔氣了,或扭了腸子什么的,蹲一會兒就沒事了。可是這次不行,越蹲越疼,王旺就貓著腰,捂著肚子去找衛(wèi)生員。

下面有必要把連隊的大致環(huán)境介紹一下。連隊是一個有墻的小院,有兩個門,一個是西門,一個是東門,兩排房子,一排是兵們的宿舍,從一班一直到五班。另一排房子是指導員、連長等人的宿舍,衛(wèi)生員的房間和食堂炊事員什么的也都在那排房子里。在戰(zhàn)士宿舍的后面,先是一片菜地,最后就是雷達陣地。為了保密,雷達是什么型號的就不多做介紹了。總之,有一個巨大的天線,開機的時候,天線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樣子很威武,也很高大,須仰視才見。雷達并不是每時每刻都開機,這要聽上面的指示,在有任務的時候,一聲令下,天線就旋轉(zhuǎn)起來了。上級布置任務的時候,通訊是暢通的,那時的電話還不行,沒有手機也沒有尋呼機,一條電話線繞來繞去,繞向不知名字的遠方,而且還要經(jīng)過無數(shù)個差轉(zhuǎn)臺接轉(zhuǎn),電話好容易要通了,信號也損失得差不多了,打電話的人只能扯開喉嚨喊,就是這么喊,對方也不一定能聽清楚。通訊暢通指的不是電話而是電臺。電臺是雷達連不可缺少的喉舌,如果把雷達比喻成千里眼的話,那么電臺就可以說是順風耳了。連隊的電臺晝夜二十四小時開機,上級有什么指示,或者下級請示上級什么的,都通過電臺聯(lián)絡,當然還有譯電員。譯電員都是經(jīng)過專門培訓的,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電報的內(nèi)容破譯出來。

王旺那天傍晚肚子疼,他貓著腰向衛(wèi)生所走去,說是衛(wèi)生所,其實就是衛(wèi)生員的宿舍。有一個柜子,一張桌子,還有的就是衛(wèi)生員的床。柜子里擺放著日常人們都熟悉的藥盒子,還有注射器什么的。

衛(wèi)生員是一個不愛說話、不愛活動的士兵,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就貓在衛(wèi)生所兼宿舍里不出來,如果你有閑心趴著窗子向里面張望,你很容易就看到衛(wèi)生員在搬搗那些藥盒子,里面到底有沒有藥沒人知道,他一會兒把這些藥擺出來,又一會把這些藥盒子放進去,搬上搬下,搬進搬出的,衛(wèi)生員對此樂此不疲。衛(wèi)生員是浙江兵,人生得很瘦小,也就是一米五幾的個子,仿佛他一生下來就是當衛(wèi)生員的料。不是說他的醫(yī)術有多么高明,而是他的身材,在兵們的印象里,衛(wèi)生員干不了什么事,他就只能當衛(wèi)生員了。

先說王旺,他貓著腰,咧著嘴,一副痛苦異常的樣子,他推開了衛(wèi)生員的門。他說:小雞子(衛(wèi)生員的外號),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衛(wèi)生員上前,費了挺大的勁把王旺弄到自己床上,王旺一米七幾的個子,塊頭挺大,衛(wèi)生員弄他不能不費一些力氣。

然后衛(wèi)生員就慢條斯理地為王旺量血壓,又拿出聽診器,聽肺聽心什么的。因為疼痛王旺失去了耐心,他咆哮道:小雞子,我肚子疼,你聽那些管什么用。

直到衛(wèi)生員忙活了一通才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王旺的肚子上,也敲了,也捏了,很專業(yè)的樣子,最后診斷為岔氣了。他手腳并用地讓王旺在床上彎腰、吐氣。

王旺仍喊:疼,疼死我了。

衛(wèi)生員在一旁琢磨,琢磨了一會,又琢磨了一會,見王旺仍喊疼,且有大滴的汗珠滾落下來。

衛(wèi)生員就說:那我就給你扎一針吧,止疼的。

王旺咬著牙說:那就扎一針,來點好藥。

衛(wèi)生員就給王旺扎了一針止疼藥。半個小時后,王旺果然不那么疼了,他還自己從床上爬下來,仍不敢把腰挺直,他就半彎著腰,拍拍衛(wèi)生員的肩說了聲:小雞子,那我就走了。

這時打球的兵們已經(jīng)散場了,有的去活動室看電視,有的回宿舍了。王旺回到宿舍后就躺下睡了。半夜時分,王旺又被痛醒了,這次疼痛要比上次猛烈了許多,爹一聲娘一聲的。同宿舍的陳平就瘋跑著去叫衛(wèi)生員。

衛(wèi)生員來了,連長、指導員也來了。他們都很重視地圍在王旺床邊。衛(wèi)生員仍不急不躁地量血壓,聽心、聽肺。疼痛難忍的王旺再也忍不住了,指著衛(wèi)生員:你個小雞子,要是把我耽誤了,看我不捏死你。王旺是東北籍的兵,平時說話很形象,有時也粗野一些。

衛(wèi)生員見王旺這么說,就不敢再提議扎止疼針了,而是求救似的望著連長和指導員。

連長和指導員就緊急商量,商量的結果是把王旺送到部隊醫(yī)院去。部隊醫(yī)院在另一座城市,距離這里還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

就這樣,連長喊醒了司機肖石,司機肖石長得跟雷鋒的樣子很接近,一張娃娃臉,總是笑瞇瞇的樣子,兵們就喊他肖雷鋒。司機肖石可一點也不像雷鋒那樣做好人好事,他除了搗鼓那輛十幾年前的老解放,平時什么也不干。那輛老解放,也是真老了,三天兩頭地趴窩,不是這有毛病,就是那里不好用。總之,它沒有幾天好的時候。

起初,半夜三更的把司機肖石叫起來,他還挺有意見,但得知王旺生病了,就一點意見也沒有了。肖石也是東北兵,平時和王旺兩人關系很好,別說半夜,就是啥時候送一趟王旺他也沒意見。于是,他立馬就去發(fā)動汽車,“嘎嘎嘎”又“嘎嘎嘎”,好不容易車算是發(fā)動著了。

連長、衛(wèi)生員、指導員等人七手八腳地把王旺扶上了“老解放”,老解放車就呼嘯著、氣喘著向縣城的火車站駛?cè)ァ?

最后又由衛(wèi)生員護送王旺,坐了兩三個小時的火車,趕到了有部隊醫(yī)院的那座城市。

兩天以后,衛(wèi)生員一個人回來了,人們才知道王旺的病是闌尾炎,已經(jīng)手術了,現(xiàn)在就住在那家部隊醫(yī)院里。

直到王旺回來,人們才知道了更多的細節(jié),王旺的闌尾炎差一點耽誤了,如果發(fā)展成穿孔后果可就嚴重了。

王旺出院后仍心有余悸地說:啥破衛(wèi)生員,狗雞巴不是,他真要把我耽誤了,看我不捏死他。

以后衛(wèi)生員不管誰去找他看病,他果然不敢胡亂扎針了,而是去請示連長、指導員,這就給兵們泡病號,去醫(yī)院見一位叫白曉的護士創(chuàng)造了條件。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王旺出院了,且領回了指導員的家屬和孩子,這在連隊一年當中也算成一件大事。連長、指導員家屬都是城里人,有工作,一年只有一次探親假,來連隊一趟不容易,況且指導員家屬又是第一次來連隊。

這么大的事本應該老解放去車站接的,可自從上次肖石開著老解放去送王旺回來后就趴窩了,不論肖石怎么搗鼓,就是打不著火。氣得肖石一腳又一腳地去踹它,一邊踹一邊罵:媽的,這破車,該死的東西。

好在這輛老解放只是連隊的生活用車,不去執(zhí)行什么軍事任務,誤不了什么大事。趴窩就趴窩吧。連長這人有先見之明,幾年前花了二百元買了一輛驢車,又花了三百元買了一只驢,因此,連隊就有了一輛驢車。驢是老驢,驢不快,但還能跑。這次指導員家屬、孩子來隊,指導員就趕著驢車親自去車站接了。

指導員趕著驢車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午了,指導員在車下走,王旺和指導員家屬、孩子坐在驢車上,兵們遠遠地就看到了。連長帶頭笑,兵們見連長都笑了,也就跟著一起笑。有幾個心急的兵,還迎了過去,接過指導員手里的鞭子,拼命地去抽打驢的屁股,老驢拉著車,終于氣喘吁吁地回來了。

兵們就鼓掌,很不整齊,各拍各的。

指導員的家屬抱著孩子就從驢車上下來了,還紅了臉。

馬剛的愛人來隊

指導員叫馬剛,家屬叫楊莎,兒子叫小寶。楊莎是小學老師,她只能在學生們放暑假的時候來隊探望丈夫。

馬剛是湖北人,楊莎是湖北武漢人。馬剛個子不高,很黑也很瘦,楊莎和馬剛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人很白,個子也很高,梳著當時很流行的披肩長發(fā),穿花裙子,高跟鞋,走在街上,沒人相信,她會是三歲孩子的母親。于是在兵們的眼里,楊莎和馬剛很不相配。

楊莎來隊的時候正是七月份的中午,天氣很熱,吃完飯的時候,也是中午。大夏天的中午,兵們都要午睡,雷達不開機的中午,連隊很安靜,任白花花的太陽流泄下來。楊莎剛來隊,旅途的勞累,又是大中午的,肯定是要休息的。

指導員宿舍那件印有熊貓和竹子圖案的窗簾就拉上了。以前指導員馬剛午睡是不拉窗簾的,這樣有利于通風,人睡著了就很涼快。如今馬剛就把窗簾拉上了。剛開始,他們的兒子小寶顯得很亢奮,滿院子里跑,這瞅瞅那看看,他還沒和兵們熟悉,有兵逗他,他也不理。指導員把他扯進宿舍,剛開始他還有些不情愿,吱吱地叫,也不怎么理睬馬剛。馬剛扯著小寶的膀子就一遍遍地說:連爸爸你都不認識了。

后來小寶在窗簾后面就沒有聲音了,估計是讓馬剛和楊莎齊心協(xié)力地哄睡了。

那天中午,兵們很少有午睡的,都聚在連隊院子里那棵梧桐樹下聽王旺講醫(yī)院里的事。

王旺說:你們知道嘛,手術前是要“備皮”的。

兵們不知道“備皮”指的是什么,很惘然地望著王旺。

王旺這回講的就更通俗了一些:“備皮”就是把毛剃掉,免得感染。說到這王旺還指了指自己的下身。

兵們終于明白了,嗷叫了一聲之后,便用目光去看王旺的那個地方。

王旺又說:連想都沒想到,給我“備皮”的是個姑娘。

兵們這回都瞪大了眼睛,和王旺同宿舍的陳平就說:真的,那你就讓她“備”了。

王旺:不“備”咋辦,一給你推進手術室你就說了不算了。

兵們就屏了氣息,十二分羨慕地去望王旺。

王旺又說:后來我知道給我“備皮”的護士叫白曉,剛從護校畢業(yè)。

有兵又說:那她一定還沒結婚。

王旺不屑地:廢話,她才十八歲,知道嘛,十八歲!

兵們就更加羨慕地去望王旺了,一個十八歲的護士,給王旺那個地方“備皮”了,難道還不讓兵們羨慕么。

王旺在兵們羨慕的目光中望著遠處,悠遠地說:白曉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

具體怎么漂亮他不再往下說了,任由兵們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一位漂亮的姑娘,而且年僅十八歲,拿著刀子在王旺那個地方“備皮”。此情此景,早已讓兵們眼饞心跳了。

后來兵們便把目光定在指導員的窗簾上,有風,是微風,熊貓和竹子在窗簾的引導下就一飄一動的。

中午的陽光很熱,也很亮,兵們都瞇了眼睛,虛虛地向那邊望。

連長的宿舍和指導員的宿舍連在一起,連長的家屬沒來,他宿舍的窗簾自然不用拉上。連長的午睡顯得很不踏實,不停地起來喝水,不停地扇扇子,因此,連長顯得很煩躁。還不到兩點,連長就起床了,先是去了一趟廁所,廁所與連長的宿舍和兵們的宿舍是等距離的。從廁所回來后,連長就蹲在連部門口看地上爬著的螞蟻,然后就不停地清理嗓子,連長的喉嚨很不舒服的樣子,在指導員家屬住的那二十幾天時間里,連長一有空就清理嗓子,直到指導員家屬走了之后,連長清理嗓子的毛病才徹底消失。

連長是連里土生土長起來的,先是當戰(zhàn)士,后來當排長,后來又當技師,最后才當連長。這么多年,連長的家屬就來過連隊一次,長得什么樣,新兵沒見過,年老的一些兵見過,卻已想不起來長得是什么模樣了。因為那次連長的家屬來隊,一共在這里呆了三天,好像是出差路過這里。然后便再也沒有來過。每年都是連長回去,大都是春節(jié)前后,在家里住上一月大半月的便又回來了。在兵們面前,連長從不提家屬。在連長房間里的桌子上,以前放過一張女兒的照片,那是周歲照片,很文靜的一個小女孩,后來也不知去向了。

指導員終于拉開了窗簾,露出了一家人活動的身影,家屬在洗臉,小寶趴著窗子好奇地向兵們這邊看,指導員一會蹲下,一會站起的不知在忙些什么。

三點的時候,指導員終于出來了,他的表情是笑著的,眼神也很有光澤的樣子。他帶著兵們就去菜地了。每年夏季,連隊都要自己種菜,茄子、土豆、西紅柿什么的。連隊沒有開機任務的時候,連長、指導員就會帶著兵們在菜地里忙活,整個夏天,連隊吃菜,大都是自己種的菜。城市兵剛開始覺得還很新鮮,情緒很高地隨在連長、指導員屁股后面澆水、鋤地的。農(nóng)村兵則一臉的不屑,這一切他們從小看到大,現(xiàn)在又看都煩了。煩歸煩,該干還得干,一切行動聽指揮嘛,后來城市兵也煩了,那樣子比農(nóng)村兵還要煩。

那天下午,兵們的情緒都很愉快,不論新兵老兵,一律都很愿意和指導員說話,嫂子長嫂子短的詢問一些指導員家屬的情況。指導員就一一答了。兵們不時地抬起頭,望一眼指導員的宿舍,宿舍在兵們的眼里已經(jīng)很模糊了,但兵們還是自然不自然地抬頭望上一望。

王旺剛從醫(yī)院里回來,指導員特批他休息半個月,他就站在地頭上,講醫(yī)院里的事,還講“備皮”,兵們再次笑,指導員也笑,惟有連長不笑。

那天晚上,吃過飯不久,指導員帶著小寶來到連隊活動室和兵們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電視里演的《射雕英雄傳》,小寶也來了,在兵們中間串來串去。兵們把最前排的位置讓給了指導員的家屬,家屬帶著洗發(fā)香波的氣味坐了一會兒,她說武漢這片子早就播過了,便帶著小寶回去了。過了一會兒,指導員也走了。以前指導員可不是這樣,他要一直等到兩集電視劇播完,他才走。指導員一走,兵們的情緒似乎也很不穩(wěn)定,出來進去的。當兩集電視劇播完,兵們走出活動室時,發(fā)現(xiàn)指導員房間的燈已經(jīng)熄了。

第二天早晨,連長吹響出操哨音的時候,指導員已經(jīng)起床了,他一邊系著扣子,一邊往隊列里走。連長就說:老馬,你休息吧。連長一直稱指導員為老馬,指導員則稱連長為老龔,連長姓龔。

指導員就說:沒事,沒事。

指導員房間的窗簾仍是拉著的,可以想象,指導員的家屬還沒有起床。

接下來,連長就帶著兵們跑操,先是在院子里跑,然后就出大門,跑到外面馬路上去。連長帶隊出西門還是出東門,這要依據(jù)連長的心情而定,連長高興了,就出東門,不高興則出西門。兵們都愿意出東門。出東門,可以看到一位長得挺漂亮的姑娘,那位姑娘在縣城里上班,每天兵們出操的時候,正是她上班的時間,騎著單車,一路搖著車鈴,在兵們的身邊騎過去。今天,連長就帶著隊伍出了西門,看樣子連長的情緒不太好。

指導員家屬來隊的第二天,指導員果然就不出操了,兵們跑步回來,才見指導員睡眼惺忪地起床。

細心的兵們,發(fā)現(xiàn)指導員家屬來隊之后,他也有了些許的變化,最明顯的是,指導員總顯得睡眠不足的樣子,精神就不振作,總是不斷地打著哈氣。

有一個老兵在背后就說:指導員抗旱呢。

剛開始兵們不懂,但看了老兵的神色就懂了,于是兵們就很有內(nèi)容地笑。

白天的時候,兵們見了楊莎目光中就有許多內(nèi)容。

楊莎來隊的第三天,便開始洗東西,她不知為什么總有東西可洗,先是指導員和自己的衣服,花花綠綠地洗了,又繁華地掛出來了,最后又把被、褥拆洗了。

每次楊莎去水房洗東西時,水房里都擠滿了洗東西的兵們。他們和楊莎搭訕著,就是沒有東西可洗的,也要進到水房里,洗一洗手或擦擦臉什么的,然后抽空沖楊莎說一句:洗衣服哇嫂子。楊莎就應了。

小寶和兵們熟了,一起打鬧在一起。兵們有時帶著小寶各處轉(zhuǎn)一轉(zhuǎn)。有一天晚上,有兵還把小寶帶到了宿舍,和這個兵擠在一張床上,小寶揚言要在這里睡。

這個兵就很有內(nèi)容地問小寶:小寶你晚上睡覺是媽媽摟還是爸爸摟。

小寶說:誰也不摟。

半晌小寶又補充道:我媽摟我爸睡。

兵們就很有內(nèi)容地笑開了。

楊莎在來隊的二十幾天時間里,兵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感染了。直到楊莎離開連隊,指導員不再打哈氣了,兵們的那種情緒才慢慢消失。

騎單車的姑娘

每天早晨兵們出操的時間正是騎單車的姑娘上班時候,姑娘似乎很想引起兵們的注意,每次騎到連隊門口,便開始搖車鈴,引得兵們便對她側(cè)目,這時,她從不向戰(zhàn)士們這邊看,目不斜視,很高傲的樣子。

每次姑娘騎著單車從出操的兵們身邊經(jīng)過時,本來跑得很整齊的隊伍,腳步聲明顯雜沓起來,兵們的脖子都一律向一個方向扭著。每天早晨都是連長出操帶隊,在姑娘出現(xiàn)前,連長似乎已有準備,把口號喊得很響,兵們的口號也出奇的響亮。但每次姑娘經(jīng)過,腳步還是雜沓下去。直到姑娘消失,鈴聲也消失,連長又聲嘶力竭地喊過幾遍口號之后,腳步聲才重新又整齊起來。

也有過偶然的時候,兵們出操并沒有看見姑娘。收操后,兵們的動作都出奇的麻利,馬上端了臉盆到水房里打水,水房并沒有幾只龍頭,容不下更多的兵洗臉。以前后來的兵寧肯等也不愿意端著臉盆在外面洗臉,這次都不一樣,把水打出來,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東門方向。果然,姑娘的身影出現(xiàn)了,車鈴已經(jīng)搖響,兵們洗臉刷牙的動作就很夸張。

連長每天早晨從不急于洗臉刷牙,而是要先吹一曲笛子,連長酷愛吹笛子,據(jù)說在團機關文藝調(diào)演中還得過第一名。當年連長提干也和吹笛子有關,團里為了保留文藝骨干,便把連長從戰(zhàn)士直接提干了。連長的笛子果然吹得很有功夫,連長要是心情愉快,笛音自然也和平清朗,讓人感受到森林里的百鳥在歌唱。連長要是心情不好,便讓人感到滿天的烏云密布,且雷聲滾滾。這樣的時候,連長的臉色一天都是陰沉著。連長是一位不太愛說話的人,沒事就蹲在墻角想心事,沒人知道連長想的是什么,于是,兵們都認為連長這人很深,不好琢磨,平時都有些怕他。

兵們的臉大都洗過了,連長才甩甩笛子,把吹到笛子身體里的唾液什么的甩出去,然后才洗臉刷牙。連長洗完臉刷完牙,就是吃早飯的時間。吃完早飯,一天的工作才正式開始,早晨的一切只是一個鋪墊,或序曲。一天的工作大體分為幾點,要么戰(zhàn)備值班,要么勞動,要么政治或業(yè)務學習,有時這幾樣也交替著進行。

在這種單調(diào)的日子里,兵們就盼望著傍晚早些來臨,只有到了晚飯后這段時間兵們才可以自己支配,重要的是,每天晚飯后也是騎單車的姑娘下班的時候,天氣好的話,她便披著滿身的晚霞,搖著車鈴,快快樂樂地回來。姑娘的家庭住在離連隊不遠的一個小村里,村子不大,大約也三幾十戶人家,連長和那個村的村長熟悉,經(jīng)常被村長請去喝酒,研究軍民共建的事,有時村長也來到連里,提上一瓶酒,到連長的宿舍里喝酒。連長這時就讓炊事班炒上兩個菜,端到宿舍里,沒人知道連長和村長都說些什么。喝完酒之后,村長和連長的腳步是踉蹌的,連長會一直把村長送出連隊的東門,相互很哥們地拍著肩膀,村長就一路高低不平地走回村子里。

連隊東門那條路,村人和兵們都叫軍民共建路,是村里和連隊共同修建的。在那幾年軍民共建的事情里,大約只有這條路算是共建的結果。

那年夏天一連下了幾場大雨,把軍民共建路沖得坑坑洼洼。起初并沒有引起兵們的重視,直到有一天,兵們出操,看見騎單車的姑娘在一個坑洼前掉下車來,把一雙潔凈的皮鞋弄得全是爛泥。這是早晨的事。

中午的時候,老兵李勝利扛著鐵鍬一搖三晃地來到路旁,修整被雨水沖得坑坑洼洼的路,他一邊修還一邊自言自語:出操要是崴了腳可不是鬧著玩的。

又有兩個兵扛著工具過來,加入到了修路的行列。接下來,差不多全連的兵都加入到了修路的行列,他們一邊修一邊說:軍民共建路呢。很快,路就煥然一新了。

那天傍晚,姑娘下班時,車鈴搖得很響,兵們一直這么認為。

晚上看完《射雕英雄傳》之后,連長奇怪地點了一次名,就是召集全連站著開了一次會,連長狠狠地把老兵李勝利表揚了一回。這在李勝利的歷史上是不多見的,李勝利已經(jīng)當滿四年兵了,到秋天的時候就該復員了。李勝利是城市入伍的兵,他當兵的目的很實際,就是回去能找一份固定的工作。當新兵那會兒,他也積極地努力過,爭取入個黨什么的,可是他只三分鐘熱血,做好人好事又堅持不下來。和平年代的軍營想有所突出表現(xiàn)的確不容易,比別人早起一些掃院子,還有平時嚴格要求自己,做聽連長、指導員話的好戰(zhàn)士,這些一般人都能做到,李勝利也做到了,卻并不突出,連長、指導員也很少表揚他。李勝利的熱情就消退了,隨著兵齡的增長,李勝利對積極要求進步什么的已經(jīng)麻木了,連長的表揚,讓他感到的不是高興,而是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躺在床上,他就沖同宿舍的王旺和司機肖石說:我操,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王旺和肖石就笑。

李勝利又說:我都快復員了,還沒住過醫(yī)院呢,趕明個我也去醫(yī)院住兩天去。

王旺就像過來人似地說:去吧,醫(yī)院很好玩。

肖石說:李老兵,你也要“備皮”嘛。

李勝利就在被窩里說:“備皮”得手術,我又不用手術。

王旺就夢囈似地說:護士白曉才十八歲。

王旺說完這句,半晌沒人說話。

久久之后,肖石又說:白曉有那個姑娘漂亮嗎?

王旺說:我看差不多。

在這之后,便沒人說話了。三個人在床上折騰了許久,床板也跟著響了許久,才慢慢地睡去。

又是一天傍晚,兵們又都走出宿舍,身披晚霞,沖著東方說一些天氣之類的話,那個姑娘搖著車鈴下班了。突然,車鈴不響了,姑娘下車查看,原來是自行車壞了。姑娘很著急的樣子,卻一時半會不見修好,兵們就都睜大眼睛伸著脖子向姑娘張望。這時,李勝利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一聳一聳地向姑娘走過去,還沒等兵們反應過來,李勝利已經(jīng)走到了姑娘的面前。他蹲下身開始幫姑娘修車,還一邊和姑娘說著話。小故障,就是車鏈子掉了下來,很快就修好了,姑娘走時,兵們真切地看到,姑娘沖李勝利笑了笑,還招了手。

李勝利走回來時,一臉的輕描淡寫,沾著兩手油污,就那么夸張地舉著。人們這才從李勝利嘴里知道,姑娘叫于莉,在縣里的郵局上班。

李勝利那雙曾沾滿過姑娘自行車鏈條油污的手,夸張地舉了好幾天。

那一次,連長并沒有表揚李勝利,臉色陰沉著不見一絲晴空。正眼也不瞅李勝利一眼,李勝利就暗自嘀咕:我怎么了?

李勝利住院

李勝利要住院,他逢人就說:我都是老兵了,就要復員了,我怕誰。

后來他就說:頭暈,暈得很厲害。李勝利說完就做出一副要倒下的樣子。

王旺出院以后,“備皮”這一用語廣泛地在連隊流行起來,兵們相互開玩笑,也把這一醫(yī)學用語穿插其間。一個兵這件事沒做好,另一個兵就說:你是不是想“備皮”了。兵們聽了就笑。被說的兵就滿臉漲紅地說:你才想“備皮”呢。“備皮備皮”就這樣在連隊廣泛流傳著。

還有十八歲的護士白曉,在王旺一次又一次的描述中,白曉已經(jīng)活生生地站立在兵們的面前,她穿著白色的醫(yī)院護士服,手執(zhí)一把鋒利的刀,亭亭玉立地站在兵們的面前,仿佛她在問兵們:你想“備皮”嗎?這種想象,雷一樣擊在兵們的心里,兵們都快承受不住了。

以前也有一些老兵泡病號,想借住醫(yī)院的機會去外面散散心。當了四年兵,一直在連隊里呆著,這期間探過一次家,時間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當了四年的老兵,該進步的已經(jīng)進步了,像當了班長,入了黨什么的,沒進步的再想進步已經(jīng)不容易了。形象已經(jīng)在連長、指導員和兵們的心目中定型了,你就是那樣的兵了。

泡病號的老兵,往往能過了連長、指導員這一關,卻過不了醫(yī)院那一關,醫(yī)生可不是吃素的,一檢查就知道了。沒病的兵想住成醫(yī)院也不是件易事。大多時候,泡病號的陰謀早早地就被連長、指導員粉碎了。

李勝利鐵了心要去住院,他一天要找衛(wèi)生員三次,見到衛(wèi)生員就說:頭暈,暈得厲害。然后他就一頭倒在衛(wèi)生員的床上。

衛(wèi)生員照例慢條斯理地給他量血壓,聽心聽肺。然后衛(wèi)生員就扎著手說:李勝利你沒什么呀。

李勝利仍說:頭暈,快暈死我了。

衛(wèi)生員就更加認真地說:你真的沒什么。

李勝利就不高興了,指著衛(wèi)生員的鼻子說:小雞子,王旺肚子痛你也說沒什么,闌尾不還是割了。你要是耽誤了我的病,看我不捏死你。

李勝利這么一說,衛(wèi)生員就不敢再說什么了,人人都說要捏死衛(wèi)生員是有道理的,衛(wèi)生員一米五幾的個子,瘦瘦小小的,最小號的軍服穿在身上仍顯大,于是就把袖口和褲腿挽起來,袖口又時常掉下來,遮住了衛(wèi)生員的雙手,大部分時候,衛(wèi)生員的形象似一個稻草人,無聲無息的樣子。站在高大的兵們中間,兵們就有了要捏死他的欲望。兵們一說要捏死他,他就不說話了,垂下眼皮,一副等著挨捏的樣子。

連長、指導員就一起來給李勝利“會診”。指導員家屬走后已經(jīng)恢復了以往的氣色,他笑瞇瞇地沖李勝利說:你頭怎么暈。

李勝利就說:天旋地轉(zhuǎn)。

連長的臉沉著,背著手不看李勝利而看窗外。

指導員又說:非得去住院?

李勝利說:我要住院,不住院就這么復員,我這病不能帶回家去。

指導員就咽口唾液。

連長說話了,他說話的時候,仍不看李勝利,仍望著窗外。

連長說:讓你去住院,醫(yī)院要是不收你,你可就是泡病號,回來要給你處分的。

一般情況下,連長這么一說,泡病號的兵一定會打退堂鼓,要是醫(yī)院不收,回來挨個處分,弄不好復員回去工作都不好找。泡病號的兵,聽連長這么一說,第二天“病”自己就好了。連長沖李勝利說完,李勝利不僅沒有打退堂鼓,反而更加十二分肯定地說:行,就這么辦吧。

于是李勝利就去住院了。

李勝利住院,肖石開著的那臺老解放仍然在趴窩,是肖石趕著驢車把李勝利送到了火車站。

肖石和李勝利分手時仍心有余悸地說:你小子,要不跟我回去吧,弄個處分不值。

李勝利滿臉微笑地說:怎么會住不上院呢。

李勝利說完就像一只出籠的鳥兒一樣,一頭扎進火車站,買票,乘車了。

李勝利不知是真有病還是假有病,醫(yī)院他是住上了,而且比王旺住的時間還長,一住就是二十天。

二十天后,李勝利出院了,他出院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自己從火車站走回來的。

在這期間,肖石把那輛老解放車弄好了兩次,又壞了兩次,現(xiàn)在又趴窩了。

李勝利走進連里,沒有馬上回宿舍,而是徑直來到了連部,把出院證明什么的放在了連長、指導員面前。連長正在看報紙,指導員正在讀家屬來信。

李勝利就說:我回來了。

指導員說:頭不暈了。

李勝利笑著說:治好了,不好我怎么能出院呢。

出院證明上寫著:神經(jīng)性頭暈已治愈。

連長沒看那份出院證明,也沒看李勝利,他頭也不抬地說你回去吧。

李勝利就回到了宿舍。

兵們就圍滿了李勝利的宿舍。

王旺第一個發(fā)問,他問:見到白曉了嗎?

李勝利就異常熱烈地說:怎么見不到,一天能見到幾次呢。

然后又用手指著王旺說:你住院那會,白曉在手術室實習,現(xiàn)在她調(diào)病房工作了,就在外二科。

兵們就異常羨慕地望著李勝利,因為他剛從醫(yī)院回來,而且?guī)еP于白曉的最新消息。

王旺有些不甘心地說:白曉漂亮吧。

李勝利就一臉平靜地說:就那么回事吧。說完從包里拿出一套女兵服,展示給兵們看,然后說:瞅見沒有,這是女兵服,新的。這是王茹護士送給我的。

兵們就驚愕得睜大了眼睛,半晌才伸出手小心地捏摸這套女兵服,仿佛捏摸的不是衣服,而是叫王茹的女護士。李勝利并沒有讓兵們捏摸多久,很快把那身衣服收了起來,放在了自己的床頭柜里。李勝利說:王茹這衣服是送給我女朋友的,她們倆的身材差不多。

兵們知道,李勝利探家時處了一個對象,現(xiàn)在兩個人每十天半月的通一次信。

李勝利放下衣服之后,立起身說:王茹可比白曉漂亮多了,瓜子臉、大眼睛,臉白得出奇。

經(jīng)李勝利這一描述,王茹就變得具體了,再加上那套女兵服,又生動了許多。

李勝利意猶未盡地:知道么,半夜時我的被子掉了,王茹查房時還為我蓋過被子呢。

兵們都知道李勝利睡覺很不老實,經(jīng)常把被子蹬到地上。

夜半時分,漂亮的王茹在給李勝利蓋被子,這一細節(jié)一點也不亞于王旺的“備皮”。兵們有十二分理由相信李勝利說的話。

兵們啞了口,盡情地去想象,王茹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孩。

李勝利最后總結地說:王茹才二十一歲,她過生日時,還送給我一塊蛋糕呢。

兵們也有理由相信,王茹送一塊蛋糕給他,因為那身女兵服明明就放在李勝利的床頭柜里。連衣服都能送給李勝利,還差一塊蛋糕么。

兵們就用異常羨慕的目光籠罩著李勝利。從此,兵們議論白曉的話題悄悄換成了王茹,“備皮”一詞的流行,也變成了蓋被子。一個被動,一個主動,兩者之間的選擇便可想而知了。

那些日子,李勝利很是得意,經(jīng)常把那套女兵服拿出來晾曬。然后又小心地收起來。兵們一望見那套女兵服,心里就一動一動的。

好長一段時間,李勝利的宿舍,成了兵們?nèi)サ米疃嗟牡胤剑犓槐楸榈刂v王茹,還有醫(yī)院里其他的故事。

在李勝利的描述下,醫(yī)院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那么有聲有色,因為每件事的中心話題都是年輕漂亮的護士。

李勝利就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內(nèi)科的一位漂亮女護士,愛上了一個病號,這個病號身份是戰(zhàn)士,單位和名字都很具體,兩人談了一陣之后,護士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男戰(zhàn)士家里有女朋友,護士經(jīng)受不住這種打擊,便去臥軌自殺。自殺當然沒有成功,在最危險的關頭,被人救了。等等。

愛情故事纏綿如秋雨,驚心動魄如夏季的雷聲。兵們聽了這樣的故事,心情久久不能平息,那一陣子,關于醫(yī)院護士的愛情故事有許多版本,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個,護士和兵的戀愛主題。

兵們聽了這樣的故事,便對醫(yī)院更加充滿了向往,住不上院的兵們,把自己想象成千次的“董永”,把護士想象成萬次的“七仙女”。

司機肖石的生日

兵們過生日時,因連隊條件有限,沒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是多加一個菜。年年如此,已形成了慣例。

肖石過生日那天,加的菜是雞蛋炒黃瓜片。黃瓜是連隊菜地產(chǎn)的,雞蛋是炊事員在市場買回來的。肖石那天晚上的生日過得很寡淡,不提。

但說王旺,王旺是肖石的老鄉(xiāng),他們是一年兵,老家又在一個鎮(zhèn)子上。兩人感情很好。去年王旺過生日時,肖石正好開車去縣城里辦事,買了兩聽罐頭,一聽是午餐肉,另一聽也是午餐肉,還有一瓶高粱酒。連隊規(guī)定,非節(jié)日酒是不能喝的,就是過節(jié),戰(zhàn)備值班人員也是不能喝酒的。晚上值班的人,要住在陣地上,所謂的陣地就是雷達操作室,那是一輛工程車,很寬大,緊鄰工作室蓋了兩間宿舍,值班的兵們就住在那里,離連隊宿舍區(qū)有個二百米左右的樣子。

因為連隊有紀律,喝酒就是違犯紀律,兵們就只能偷偷地喝。去年王旺過生日時,肖石把兩聽午餐肉罐頭和一瓶酒藏到了半夜時分,連長、指導員查過房了,兩人半夜三更地摸著黑,吃罐頭,喝酒。剛開始酒喝得很平淡,也沒更多的話,只是吃,只是喝。酒喝得差不多了,兩人就說到了友誼,以及童年時的一些趣事,兩人真的就很要好了。一瓶酒喝完了,兩人的情誼已經(jīng)是戰(zhàn)友加兄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兩人的感情又比以前親近了許多。生日不生日的他們并不在乎,在家時,父母也沒有給他們精心地過過生日。出門當兵,把自己的生日當成一個理由,發(fā)泄一下過剩的精力而已。

那天晚上王旺就找到肖石說:別急,咱們半夜吃狗肉。

幾天前,王旺就發(fā)現(xiàn)了那只狗,那是一只黃狗,長得很肥碩,經(jīng)常在夜晚時分從連隊的墻洞里鉆到院子里來。那個墻洞是留給淌雨水的,過盛的雨水就從那個墻洞流走了,常年沖涮的緣故,那個墻洞就越來越大了,到后來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黃狗輕而易舉地就能從那個洞里爬到連隊院子里來。狗之所以要進連隊院子,因為在這之前,連隊殺了一頭豬,下水、骨頭什么的被扔在了菜地里,黃狗就是嗅到了這樣的味道才來偷食的。看來黃狗經(jīng)常干這樣的勾當,所以它異常肥碩。據(jù)王旺分析,那只黃狗一定是不遠處那個村子里的,具體是誰家的他就說不清了。不管是誰家的,總之,王旺鐵定了要在肖石過生日這天吃它的肉。

黑天的時候,王旺用電話線在那個墻洞上做了一個套,然后他手里提了一只棍子埋伏在菜地里,這時王旺像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埋伏在前沿陣地,隨時準備出去。

那只該死的狗果然在連隊熄燈哨吹響不久準時出現(xiàn)了,以前暢通無阻的墻洞今天黃狗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它被電話線套中了腰,黃狗費盡氣力地在和電話線撕扯,這時的王旺一個惡虎撲食從菜地里竄出去,掄起手中的棍子照準狗頭砸去,可憐的黃狗還沒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一命嗚呼了。

肖石一直躲在宿舍里觀察動靜,王旺埋伏前已經(jīng)反復交待過了,不讓肖石出來,以免驚動黃狗,弄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那樣的話,他會覺得辜負了他和肖石戰(zhàn)友加兄弟的情誼。

肖石在宿舍里確認王旺得手后,借著夜色的掩護也沖將出去。兩人齊心協(xié)力地把黃狗拖進了水房。一切工具王旺在白天的時候已經(jīng)準備好了,刀是菜刀,從炊事班借來的,他借刀時沒說要殺狗,而是說要替炊事班磨刀,在這之前,王旺做好人好事時,經(jīng)常幫炊事班磨刀。一千瓦的電爐子是從雷達陣地上拿下來的,工程車里沒有取暖設備,這只電爐是冬天用來取暖的,夏天的時候沒人用,就閑置在那里,今天王旺把它拿來,沒人理會這只電爐的暫時失蹤。

刀是快刀,被王旺磨過了。只是剝狗皮時王旺和肖石遇到了點麻煩,他們剝狗皮沒什么經(jīng)驗,讓狗毛沾在了肉上,這也沒有影響兩個人的情緒,他們兩人齊心協(xié)力,生拉硬扯地總算把狗皮剝完了。

電爐早就燒上了,上面坐著王旺盛滿水的臉盆,臉盆洗過了,看著很干凈,然后王旺和肖石把一塊塊切割的狗肉放進沸滾的臉盆里。最后又把肖石的臉盆扣在了上面。水燒著狗肉在臉盆里顯得很歡暢,咕咕嚕嚕地響成了一片。在等待狗肉煮熟的這一段時間里,王旺和肖石很快清理了現(xiàn)場。狗皮呀、骨頭、下水什么的,被王旺埋進了菜地,血呀、毛呀什么的,被肖石用水沖得溜干凈。剩下的時間內(nèi),就是等待了,酒王旺已經(jīng)準備好了,正在他兜里揣者,鼓鼓的,像揣了一枚炸彈。

慢慢地,狗肉的香味開始飄散出來。兩人的肚子在香味的引誘下也開始咕咕地叫,兩人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望著遠天的星星,等著狗肉煮爛。

不知是狗肉的香味,還是尿憋的,總之連長醒了過來,醒來后的連長輕而易舉地就發(fā)現(xiàn)了王旺和肖石,此時狗肉已經(jīng)爛了,兩人伸出四只手正在盆子里躲躲閃閃地在撕扯狗肉,酒瓶子已經(jīng)打開了,水房里滿是酒味和狗肉的香氣。

就在此刻,連長發(fā)現(xiàn)了他們,手電的光束明晃晃地照在二人的身上,以及他們中間那盆狗肉。王旺和肖石就皮影似的定格在那里。

當時兩個人的潛意識里,是很在意連長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兩人都是剛當滿連年兵,按照指導員的話來說,日子還長著呢。兩人在連隊的現(xiàn)實處境是,表現(xiàn)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兩人真實的意愿都想進步,要是入不上黨,年底的時候,被嘉個獎什么的也不錯。所以才有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定格。

不知為什么,連長打著手電,罩住兩人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深吸一口氣,又深吸了一口氣。

反應過來的王旺說:今天是肖石的生日。

肖石也說:對,是我的生日。

連長又沉默了一會,突然關上手電,轉(zhuǎn)身走了。

黑暗中留下兩人在那很空洞地琢磨。

連長這是怎么了?王旺說。

就是,他要干什么?肖石也說。

會不會給咱倆處分?王旺說。

說不好。肖石說。

接下來,兩人的嘴又對著酒瓶子喝了幾口。撕扯著肉也吃了兩塊,卻吃喝得很沒有滋味。

王旺說:要不把狗腿給連長送去吧?

肖石說:他能要么?

王旺說:反正他都看見了,不要就不要。

肖石說:也行。

王旺就從盆里熱氣騰騰地撈出兩只狗大腿,水淋淋地提著,借著夜色向連長宿舍摸去。

不一會王旺回來了。

肖石就問:收下了?

王旺:收下了。

肖石:他說什么了?

王旺:他什么也沒說,正摸著黑在床上坐著呢。

肖石:那你咋說的?

王旺:我說這是兩只狗腿,連長你趁熱吃吧。

肖石:就這些?

王旺:就這些。

接下來兩人就不說話了,喝酒,吃肉。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兩人就把連長忘記了。又說起了友誼,以及生日。

王旺大著舌頭說:咱哥倆喝。

肖石也說:喝。

王旺說:管他喝,祝你生日快樂。

肖石說:今天這個生日,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兩人這時什么都無所謂了,什么進步呀,連長什么的,都拋在了腦后,只剩下了喝酒。

天快亮的時候,酒喝完了,那盆狗肉也被兩人吃干凈了。許多年以后,兩人回憶起當晚的情形,還驚嘆兩個人的食量。除了兩只狗大腿送給連長之外,他們把一只狗幾乎吃光了。兩人離開水房的時候,沒有忘記把一切都打掃干凈,跟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兩人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兩人出操的時候,都紅著眼睛,跑步時,腳步明顯的不穩(wěn),有幾次還差一點摔倒,引來了連長怪異的目光。

第二天中午,兩人誰也沒去食堂吃飯。

那天中午,連長提著兩只狗腿走進了食堂,沖炊事員說:這是昨晚村長送來的,切一切,每人分幾塊。

那天中午,兵們都吃到了幾塊狗肉。

王旺和肖石聽到這一結果時,是兵們和他們說的,兵們很惋惜兩人沒有吃到狗肉。兩人就對望一眼,目光中充滿了困惑。他們擔心連長找他們秋后算賬,那些日子,兩人表現(xiàn)得異常的好。

日子過去了一天,又過去了一天。很多日子過去了,仍沒有連長找他們算賬的跡象。直到有一天,村長又提著一瓶酒走進連隊,連長挺遠就熱情地打招呼:老李呀,你給我送狗大腿怎么不叫醒我。

李村長就說:龔連長,我啥時給你送狗腿了。

連長就滿臉惑色地望著村長。

王旺和肖石兩人聽到了,又相互著瞅一瞅,直到一年以后,連長也莫名其妙地住了一次院,后來又莫名其妙地轉(zhuǎn)業(yè)了。兵們才知道,原來連長有夜游的毛病。有夜游毛病的連長沒能在醫(yī)院治好自己的病,只能轉(zhuǎn)業(yè)了。后來連長就離開了連隊。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直到得知連長有夜游的毛病,王旺和肖石兩人急著的心才徹底踏實下來。

原來那天晚上連長是夜游。

老鄉(xiāng)幫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這句話始自于連隊,有些兵在家的時候,有的是同學,或同村,同一條街道上的,那時覺得并沒有什么,可一到了部隊,情形卻大不一樣了。或許是遠離了家鄉(xiāng),亦或是連隊特有的文化氛圍,十六七歲、十七八歲便離開了親人和家鄉(xiāng),思鄉(xiāng)的心情可想而知,擴大一些,就是見到同鄉(xiāng)人也就感到不一般的親切,時間一長,便形成了老鄉(xiāng)幫。擴而大之一些,以地域劃分,什么南方兵、北方兵。北方兵在一起時,相處得就容易一些,南方兵在一起時也一樣。細分起來,北方又可分為東北的、西北的等。

連隊北方兵居多,這和連隊的地理位置有關,北方兵中,東北兵又占了大部分。時間一長,兵們就有了遠近親疏,東北兵也分成了若干個小團體,黑龍江的自成一系,吉林的是一幫,遼寧的為一伍。

兵們在一起時間長了,免不了有個矛盾疙瘩什么的,別說來自五湖四海的兵們,就是親兄弟也還動胳膊、使絆子呢。

遼寧兵陳平是這件事的起因。

陳平那天晚上接崗時,遲到了十幾分鐘。連隊晚上是要站崗的,如果夜間有任務,雷達開機的話就不用站崗,因為那時值班的人都不能睡覺,整個連隊燈火通明的,崗是不用站的。那天晚上沒有任務,于是就輪流著上崗。那天晚飯,炊事班炒菜時放了幾塊肉,肉又有些變質(zhì),兵們吃的時候發(fā)現(xiàn)菜味有些不對。但還是把肉吃了。連隊伙食挺清苦的,難得見一些葷腥,碗里的肉兵們都吃得很徹底。結果半夜的時候腸胃不好的兵便開始拉肚子,陳平就是其中一位,他醒來接崗的時候,時間是準點,結果他去了趟廁所,多蹲了一會兒,時間就晚了十幾分鐘。站陳平上班崗的兵姓林,是西安人,平時愛開個玩笑,號稱自己是西北狼。那天他也有些拉肚子,陳平卻遲遲不來接崗,他就有些急,當陳平出現(xiàn)的時候,他把那支沒有子彈的沖鋒槍狠狠地摜給了陳平。兵們平時在一起總是嘻嘻哈哈的,陳平剛蹲完廁所,聯(lián)想到的事物就不怎么健康,于是陳平就跟那兵開了句玩笑:忙啥呀,是不是想“備皮”了。王旺剛出院不久,關于“備皮”這句暗語正在連隊里流行。如果放在平時,這句話說過也就過去了。結果那天晚上的因果關系都湊到一起了,姓林的兵火氣很大,上去就踢了陳平一腳,結果兩人拉拉扯扯地撕打了起來,他打你一拳,你踢他一腳,總之誰也沒占著誰的便宜,因為是夜半三更的,兩人都不想戀戰(zhàn),都留下了話,姓林的兵說:你等著。陳平也說:你等著。事件就暫時告一段落了。

第二天,陳平找到了東北的一些兵,比如王旺、肖石、李勝利等人就說:他媽的,西北兵炸刺了,昨晚姓林那小子和我干了一架,他說讓東北兵等著。

陳平的話明顯的添油加火了,東北兵聽了,都覺得姓林這兵太過分了,這不是明擺著沒把東北兵放在眼里么?

姓林的兵第二天也召集了一些西北兵把這話說了,當然也是添油加火的,西北兵覺得東北兵有些過了,這不是找茬嗎?

兩伙兵碰在一起時,眼神就顯得有些不對勁了,你看我不順眼,我瞅你別扭。這樣又持續(xù)了幾天,終于在一天晚上,兩伙兵走到了一起。李勝利是東北兵牽頭的,因為他是老兵,又不怎么要求進步了,這種時候他最愛出頭,也最適合他出頭。

李勝利用手指著幾個西北兵說:你們西北兵牛×呀。

兩伙兵就針尖對麥芒了。

那一陣子,《射雕英雄傳》剛播完,電影《少林寺》正在熱播,一時間武打影片,熱遍天南地北。青春旺盛的兵們,過剩的精力無處發(fā)泄,就在連隊菜地一旁的樹林里掛起了沙袋,每天早晚,總有一幫兵在沙袋前摞拳踢腿,把過剩的精力發(fā)泄出去。強身健體,況且又是業(yè)余時間,連長、指導員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好,便也沒過問。有時連長、指導員途經(jīng)此地時,朝著沙袋也練了兩下拳腳。

習武風氣很濃的八十年代,這股風氣仍然也波及到了連隊。兵們都覺得練了幾天沙袋,也可以和演《少林寺》的李連杰過招了,三三兩兩的兵們,動不動就擺出少林拳的架勢,你踢我一腳,我打你一拳。

兩伙兵這么僵住了,都不肯屈服于對方,若干目光相視著,就燃起了好斗的火花。

李勝利就說:不服咋地。

西北兵就說:這年頭,誰服誰呀。

李勝利又說:那就找個地方練練。

西北兵也說:練練就練練,誰怕誰呀。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沒什么回旋的余地了,然后雙方就言定星期天到連隊外那片沙溝里見。連隊西面約二里地的地方有一條干涸的沙溝,除雨水季節(jié)外,那里一直很干涸,沙灘石子什么的滿眼都是,有時星期天沒處可去,便到沙溝里瘋玩打斗一番。

還沒有到星期天,這幾日很難挨,為了示威,每天閑暇時間西北兵和東北兵分成兩伙,在菜地邊掛著沙袋的樹林里加班加點地練拳腳,一是給自己鼓勁,也是為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李勝利等人光了膀子,把衣服甩在一邊,沖著無辜的沙袋又踢又打,一邊打著一邊還念念有詞:讓你牛×,揍的就是你。

西北兵聽了也不閑著,也一遍遍地說:操,打死你。

兩伙人直練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然后才離開樹林。那幾日,知道內(nèi)情的兵都不禁為東北兵和西北兵捏了一把汗。南方兵膽小,怕真出了什么事,便兩頭說和。

先對東北兵說:算了吧,都是一個連的人。

東北兵就沖這個南方兵說:是西北兵讓你來說和的。

南方兵說:不是,我怕你們出啥事。

東北兵就說:那你就別說,也不能告訴連長、指導員,要是出賣我們,小心捏死你。

南方兵就說:我不說,我是怕你們出事。

好心的南方兵又去說和西北兵,得到的結果也大抵如此。

星期天終于到了,東北兵和西北兵,三三兩兩地走出連隊,沙溝離連隊很近,沒有值班任務,根本用不著請假,連隊有什么事,只要一吹哨,沙溝那面肯定聽到。

兩伙人就前后腳地來到了沙溝,雙方的目光如火如炬,一觸即發(fā)的樣子。

東北兵說:咋練吧,是單挑還是群斗?

西北兵也不示弱地說:隨便。

東北兵又說:呆會兒回連里誰要是說,誰就是孫子。

西北兵也說:孫子才說。

兩伙兵說這話時已經(jīng)距離很近了。不知是誰先嗷叫了一聲,于是雙方就扭撕在一起,一會這個把那個摔趴下了,那個又翻滾上來,總之,一時半會分不出勝負,過了半晌,又過了半晌,十幾個人在沙溝里滾做一團。再過了半晌,十幾個人都沒了力氣,或蹲、或躺地在沙溝里喘做一團。

這個說:操,誰怕誰呀。

那個也說:就是,誰怕誰呀。

嘴上雖這么說,身體卻沒了力氣。喘了一會,一方先站了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沙土說:走著瞧。

另一方也站了起來,拍打完身上的沙土說:瞧就瞧。

兩伙人相跟著就回到了連隊。有幾個人已經(jīng)鼻青臉腫了,連長就疑惑地看,鼻青臉腫的兵就說:沒事連長,我們在沙溝里練少林拳摔的。

為了讓連長信服,雙方還勾肩搭背地開著玩笑。

連長就信了。事情也就過去了,雙方發(fā)泄完了,啥也就都沒啥了。過了幾日,西北兵和東北兵又在一起說話了,又過了幾日,就又和從前一樣了。

露天電影

連隊每半個月都要組織兵們看一次電影,影片是軍隊系統(tǒng)供應的,距連隊四里路的樣子有一個陸軍的導彈營,那個營離縣城已經(jīng)很近了,導彈營住的也很分散,有四個連隊,分別住在縣城周圍的山里,只有營部在縣城的郊區(qū)。每當有放映站來放電影時,營里便通知四個連隊,當然也通知雷達連去看電影。導彈營沒有禮堂,放電影時,便在露天上放。

每次放電影都是連隊的節(jié)日,還沒到晚上,下午的時候司機肖石便開始搗鼓那輛老解放。有時一直搗鼓到晚上那輛老解放仍開不走,兵們就很失望的樣子,只好排著隊在連長的帶領下跑步向?qū)棤I進發(fā),跑跑走走,天黑前還是趕到了導彈營,這時電影就放了。

導彈營通知雷達連長看電影,是中午的事。連長接完電話就在小黑板上寫出:今晚電影《××××》。

兵們看見了小黑板,便會興奮地議論一下午,吃過晚飯兵們都要換上干凈的軍裝,風紀扣也系得一絲不茍,臉是洗過的,抹上護膚膏什么的,如果是跑步去看電影,用不著連長反復喊口令,隊伍總是走得很整齊。到了導彈營之后,兵們依照隊列的隊形,把手里拿著的“馬扎”放下,然后才坐下。

因為是露天電影,看電影也不用票,導彈營周圍的居民,也都過來看電影,銀幕前后或站或蹲或坐地布滿了附近的百姓。他們很少有人熱衷電影放的是什么,而更熱衷于聊天,婦女們家長里短地聊天,男人們有的吸煙,有的還把家里的啤酒拿出來,面前擺著一些花生米什么的,一邊喝酒,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看電影,反正看電影又不用花錢,不看白不看。

其實兵們也并不熱衷看電影,軍隊供應的影片,總是比地方電影院放映的影片晚上半年或幾個月的。有些電影兵們已經(jīng)利用平時周末上街的時間,花錢買票看過了,影片再演出時,他們也是看得有一搭無一搭的。目光卻瞟著站在不遠處年輕姑娘的身上。

每次放電影,這里總是聚集了一些年輕的姑娘,她們?nèi)齼蓛傻卣驹谝黄穑贿呎f笑著,一邊看電影,當然也不時地瞄一眼身邊的兵們。兵們都是年輕小伙子,姑娘們不能不對他們留意。這是兵們最高興,也是最關心的。

電影放上一陣,兵們便開始陸續(xù)溜號了,每次電影演出時,連長坐在最前排,他看電影時很專注,總是目不斜視的樣子。他不怎么關心兵的表現(xiàn)怎樣,反正,回連隊的兵是整齊的。他腦后又沒長眼睛,不可能看見每個兵的表現(xiàn)。連長正被電影里的故事所吸引時,兵們就開始溜號了。

兵們借上廁所或買包煙的機會,往姑娘們身上多看兩眼,或距離很近地在她們周圍走幾圈。

有膽子大一點的兵,一邊吸著煙,一邊吐著煙圈,有話沒話地和姑娘們套幾句詞。

一般兵們都這么開場。

兵說:看電影呢?

姑娘們有時答,有時不答,不管答與不答,她們一律是竊笑著的。

兵再說:有意思嘛?

姑娘們說:玩唄。

兵們?nèi)粝朐龠M一步“套瓷”,便會問:貴姓呀。

這時姑娘們往往就不說話了,擠在一起笑,推推搡搡的樣子。兵們這種毫無所指的問話,讓姑娘無從回答,姑娘們在黑暗中仍掩著嘴笑,銀幕上的光亮明明滅滅地照在她們的臉上和身上。

兵們就不好再問了,但心仍有些不甘,心不在焉地看幾眼銀幕,把抽了多半截的煙扔掉,尷尷尬尬地再拿出一支點上,在吸煙點火的過程中,心就穩(wěn)定了下來。瞟了姑娘們一眼,又瞟了姑娘們一眼。姑娘們知道有兵在注意她們,她們便顯得正經(jīng)起來,可以說是目不斜視地盯著銀幕了,但她們的心仍在周圍兵們的身上,她們的每根毛孔都是警覺的。

一直到電影散場,兵一直沒有找到再和姑娘們接近的機會,但這足以讓他們高興一陣子的了。他們坐車或走回去時,嘴里一律都哼著歌,青春勃發(fā)的樣子。這種情緒一直能在連里延續(xù)好幾天,于是他們又盼著下一次露天電影。

司機肖石卻在看露天電影時認識了一個姑娘,姑娘叫小芹。肖石剛開始和那些沒有經(jīng)驗的兵一樣,往扎堆的姑娘面前湊,這樣一來自然沒有什么收獲。后來肖石就學得精明了一些,他不再注意那一群姑娘了,而是專找單個的,很快肖石就有了收獲,就認識了小芹。

他發(fā)現(xiàn)小芹那天晚上,肖石是開著車來的,他把老解放停在一旁,這時兵們早就下車了,在連長的帶領下走進了空地。他停完車就發(fā)現(xiàn)了小芹,小芹是看著肖石停了車又走了過來。

肖石看見小芹后就不想走了,電影也已經(jīng)開始了。肖石心不在焉地看電影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姑娘扭過頭,看了他兩次,這讓肖石心里怦怦地亂跳不止,他鼓勵自己不要慌,這有什么可慌的呢,可他還是慌。他想著和姑娘搭訕的話語,想好了千遍萬遍的話,等出口時,仍變成了一句廢話。

肖石顫抖著說:看電影呀。

沒想到的是姑娘答的也是一句廢話。

姑娘說:嗯,看電影。

肖石喜出望外,他還想再說點什么,可一時就不知說什么好了。

半晌,姑娘說:你是司機呀。

肖石說:是,是司機。

那時在連隊開車的兵總有一些優(yōu)越感,外人看來也是這樣,畢竟是一門手藝,況且在八十年代初,能開上車也是不錯的工作。

說到了司機,肖石的心情就穩(wěn)定了下來,他大著膽子問:你叫什么?

姑娘答:小芹。

就這樣,肖石就和小芹認識了。

仿佛約好了似的,肖石每次看電影都能看見小芹,剛開始小芹站在光亮處,待她發(fā)現(xiàn)肖石看見了自己,便躲到暗處去了。不一會兒,肖石就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邊。這時的小芹會顯得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捏著發(fā)梢或者衣角什么的,然后羞羞答答地和肖石說話。在這種一問一答中,兩人對對方都有了了解。

肖石知道,小芹在縣城一家商店里當營業(yè)員,還知道小芹有父母,有哥哥,都住在縣城附近的小村子里。姑娘和肖石同歲,都是二十歲。姑娘自然也知道了肖石的一些情況。

肖石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戀愛,總之,他認識小芹后,便開始天天變得魂不守舍起來,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渴望去看露天電影。

部隊是有紀律的,戰(zhàn)士不允許在駐軍的當?shù)卣剳賽邸2筷牭募o律很有先見之明,因為國家還實行的戶口制,戰(zhàn)士復員只能回原籍,如果沒有這樣的紀律,會給戶籍帶來相當大的沖擊。還有一點就是,兵們都在當?shù)卣剳賽哿耍膊焕谶B隊的管理。因為有了這樣一條紀律,許多兵們的戀愛萌芽就夭折了。

肖石和小芹的戀愛卻是個例外。沒人發(fā)現(xiàn)肖石和小芹戀愛了。直到肖石復員回了老家,沒兩個月,肖石又回來了,很快就和小芹結了婚。

肖石先是開出租車,后來自己就買了一輛新解放牌大卡車,跑起了運輸。小芹還在商店里當營業(yè)員。

認識肖石的兵們,得知肖石和小芹結婚的消息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誰也沒想到,長得像雷鋒的肖石會在當?shù)卣剳賽邸?

現(xiàn)在當?shù)伛v軍仍保留著露天放電影的習慣,附近的居民晚上仍和兵們一起看電影。有時肖石會和小芹手拉手地來看電影,他們的孩子已經(jīng)大了,正和一些孩子一起圍著電影銀幕瘋玩。

現(xiàn)在肖石和小芹看電影時,兩人都看得很專注,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兩人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陣陣感嘆。如果你細心的話,若遇到煽情的電影,你會發(fā)現(xiàn)小芹眼角溢出的淚滴。現(xiàn)在連隊已經(jīng)沒有人能認得出肖石了。

肖石有時望著身邊鉆來串去的兵,總是理解地笑一笑。

女兵服

陳平當滿兩年兵,回去探親時處了一個對象。有他懷里晝夜揣著的一張姑娘的照片為證,那是一張姑娘的半身照片,眼睛比較小,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更小了。陳平從家里回來的時候,他就把未婚妻的照片當著東北老鄉(xiāng)的面展示過。兵們看了,情緒似受了照片上姑娘的感染,也一律地笑著,嘴里不停地說:不錯,不錯。

陳平就很幸福地把姑娘的照片揣在懷里,據(jù)陳平說,姑娘很崇拜解放軍,更愿意當一名女兵,當女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結果姑娘沒能如愿。但當兵的情結仍深深的扎根在心里,于是就找了陳平這位現(xiàn)役戰(zhàn)士做自己的男朋友,和陳平告別時,還羞答答地提出了一個自己的愿望。姑娘的愿望是:希望自己有一套女兵服。姑娘這種愿望陳平能夠理解,并答應她無論如何也要弄一套女兵服滿足姑娘小小的愿望。

陳平探家回來后,就張羅著要住院,探過家,又有了女朋友的兵,無論如何也可以稱為一名老兵了。都老兵了,就有權力要求住院了,況且為了滿足未婚妻小小的愿望,不住院,這種愿望是無法滿足的。

只有醫(yī)院才有女兵、女護士,也只有她們才有女兵服,陳平要弄到這樣的女兵服惟一的出路就是住院,然后想方設法地接近女兵,別說送給他,就是他花錢買也行。

陳平并沒有病,想住院就得泡病號,想泡病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找到李勝利,李勝利不僅住過院,而且叫王茹的女護士還送給他一套女兵服,在陳平眼里李勝利有許多經(jīng)驗可取。

李勝利就告訴陳平:你就說頭暈,這種病醫(yī)生摸不到也看不到。

陳平說:那我就頭暈。

李勝利又說:不僅要說暈,而且要說暈得厲害。

陳平也說:好,我照你說的辦。

李勝利說:你要是住上院,就別找王茹了,找其他的人弄女兵服吧,王茹的衣服也不多,都給我一套了,你說是不是?

陳平說:是,那我就找其他人要,買也行。

陳平在李勝利那里取了經(jīng)之后,心里踏實多了,就一聳聳地去找衛(wèi)生員。

衛(wèi)生員見到陳平就甩著兩只空袖管望著陳平。

陳平就摸著頭說:頭暈,暈得厲害。

衛(wèi)生員這次例外地沒有給陳平量血壓,也沒聽心、聽肺,而是直接去連部找到連長、指導員匯報去了。沒多一會兒,連長陰著臉就來到了衛(wèi)生所。

陳平正躺在衛(wèi)生員的床上忐忑不安著,見連長進來,忙裝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

連長問:你頭暈?

陳平說:連長,我頭暈。

連長也沒和陳平繞彎子,而是直截了當?shù)卣f:你去住院可以,要是住不上,后果你自己知道。

陳平聽了連長這番話,心臟還是快速地跳了跳,事已至此,沒有什么回旋余地了,為了女朋友要的一身女兵服,還是狠下心來說:連長,我知道,我真的頭暈。

連長就說:那你就去住院吧。

陳平就去住院了,臨走時他還不放心,又找到李勝利去取經(jīng)。

李勝利說:你就說頭暈,死咬住頭暈不放。

陳平說:那我就死咬。

李勝利又說:放心吧,你一定能住上院。

陳平就咬咬牙,王旺趕著驢車去火車站了。陳平去住院的路上顯得很悲壯,因為他心里沒底,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第二天,陳平就蔫頭搭腦地回來了,他果然沒能住上院。陳平徑直腳高腳低地找到了連長,連長一看見陳平就笑了,似乎他早就期待陳平住不上醫(yī)院一樣。

陳平就說:醫(yī)生說床位緊張。

連長不聽陳平的話,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你走之前,我對你說什么了?

陳平就欲哭無淚的樣子,可憐巴巴地說:連長,我錯了。

連長就不說話了,低下頭看報紙,報紙是《人民日報》,有好多版,一時半會兒看不完的樣子。

指導員在一旁就說:你這樣泡病號很不好,如果不處分你,別人也都這樣,連隊還怎么管理了?

陳平就流著眼淚無可奈何地回宿舍了。

陳平回來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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