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開天辟地
- 不是冤家不聚頭:魯迅與胡適
- 陶方宣
- 2067字
- 2015-04-18 13:09:13
新文化運動是開天辟地的大事件,這樣的大事件往往從偶然的小事引發——“文學革命”的起因是一個怪人鐘文鰲。鐘文鰲當時在一個專門給留美官費生按月寄生活費的機構供職,他提出一項“廢除漢字、取用字母”的主張。在給留學生寄支票時,他總會在信中夾寄他自制的宣傳單,諸如“不滿25歲不娶妻”、“多種樹,種樹有益”,等等,“廢除漢字、取用字母”也是其中一條。胡適看到很生氣,寫信把鐘文鰲奚落了一頓:“你們這種不通漢文的人,不配談改良中國文字的問題。你要談這個問題,必須先費幾年工夫,把漢文弄通了,那時你才有資格談漢字是不是應該廢除。”信發出后他很后悔,不該如此斥責人家。像鐘文鰲這樣不配談文字改革的尚在談論漢字改革,而像自己這樣配談文字改革的人更應該談一談。他也感到這個問題看起來只是小問題,但是它涉及文化傳播,它深刻影響到中國人的心理人格與精神重建。這年八月,他花了三天時間寫了一篇文章:《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也就是說,胡適在當時不僅不贊成廢除漢字,他連文言的廢除都是反對的,而反對的理由相當充分。胡適認為:“只要改變了教授方法,漢文的問題就解決了。”如果胡適的文章到此而止,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文學革命”,“他底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報刊編輯的生涯中度過”。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篇文章在留學生中引起強烈反響,引人入勝的在于胡適總結出漢文教授方法的四大弊端:
一,漢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當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
二,漢文乃是視官的文字,非聽官的文字。
三,吾國文本有文法,但古來從未以文法教授國文。
四,吾國向不用文字符號,致文字不易普及;而文法之不講,亦未始不由于此。
這四大弊端中的后三項都沒有什么意義,關鍵的是第一條:白話是活文字,文言是死文字,這就是使胡適賴以成名的“新思想”中的核心部分。他后來的“文學革命”理論,全都是從這里發展、衍化而來。在《四十自述》中他說:“這時候我已經承認白話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那個夏天,任叔永(鴻雋)、梅覲莊(光迪)、楊杏佛(銓)、唐擘黃(鉞)都在綺色佳過夏,我們常常討論中國文學的問題。從中國文字問題轉到中國文學問題,這是一個大轉變。這一班人中,最守舊的是梅覲莊,他絕對不承認中國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為他的反駁,我不能不細細想過我自己的立場。他越駁越守舊,我倒漸漸變得更激烈了。我那時常提到中國文學必須經過一場革命,‘文學革命’的口號,就是那個夏天我們亂談出來的。”
胡適反感啟用字母,但是他也感到在西風漸進的形勢下,漢文(當時指文言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當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當時的文言文只出現在書面語中,而在生活中,大家都使用一種口頭白話語,胡適認為的“活文字”,是日用語言文字,即白話文。全新的時代全新的思想必得由一種全新的語言來傳播,改良文言文命題由此而出,切入了正在醞釀中的中國新文化運動之旋渦中心,“文學革命”的主張變得越來越清晰。
歷史的腳步從來都是在強烈的反對中邁出,“文學革命”的主張遭到各方強烈反對,這自然毫不奇怪。別人就不說了,首先是胡適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能接受,從口水仗到筆墨仗,官司一打再打。他的好朋友、康奈爾大學化學系同學任鴻雋甚至諷刺他:“文學革命自命者,乃言之無文……吾國文學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無學。”胡適不為所動,在他眼里,“文學革命”只是他一系列變革的出發點,他看得很清楚,也很高遠:“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只是‘活文學’隨時起來替代了‘死文學’的歷史。文學的生命全靠能用一個時代的活的工具來表現一個時代的情感和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須另換新的,活的,這就是‘文學革命’。換句話說,所謂‘文學革命’,就是用白話文替代古文的革命。”
“文學革命”的提出讓胡適在美國留學生圈子中受到廣泛炮轟,《文學改良芻議》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后,大家議論了一番,最后漸漸沉寂。正在此時,由績溪老鄉汪孟鄒的牽線搭橋,胡適與安徽老鄉陳獨秀結識。幾番書來信往,胡適認定陳獨秀是同志。不久,陳獨秀來信約稿,要他“以所作寫實文字,切實作一改良文學論文”。這時一九一七年已悄然而至,《文學改良芻議》重新在《新青年》上發表,胡適在文中對“新文學”提出了著名的“八不主義”:
“一須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須講求文法,四不作無病之呻吟,四務去爛調套語,六不用典,七不講對仗,八不避俗字俗語。”
與胡適的小心謹慎相比,陳獨秀則更加激進,他不僅完全贊同胡適在“芻議”中的改良“八不主義”,進而提出革命“三大主義”:
“一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二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三曰:推倒迂腐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陳獨秀寫到此似乎還意猶未盡,旗幟鮮明地表白:“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之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兩面文學大旗呼啦啦亮出迎風招展,一場影響深遠的“文學革命”正在中國人精神深處徐徐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