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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葛生哥嫂(2)

“進去吧,已經到了秋天,孩子們會著涼的。”葛生哥低聲地說。

葛生嫂給提醒了。她才看見自己手里的孩子早已睡熟,兩邊站著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個靠著椅腳,一個伏在椅腳的橫檔上睡的很熟。周圍坐著的一些鄰居,不曉得是在什么時候散去的,現在只留著一片空地。時候的確很遲了。有一股寒氣從地面透了上來。

“還不是因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說,一面扯著地上的一個孩子。“你看呀,一年到頭給人家差到這里,差到那里,自己有什么好處呢!只落得一個‘彌陀佛’的綽號!”

“人家沒有人好差……”

“太多了,這傅家橋!都比你能干,比你走得快!”

“能有幾個靠得住的人?……”

“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嗎?”

“相信我,沒辦法……”

“你也可以推托的!一定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嗎?”

“好了,好了,進去吧,我還沒吃飯呢……”葛生哥說著,抱起地上的兩個半醒的孩子往里走了。

“又是沒吃飯!什么時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飯給你吃!給人家做事,不會在人家家里吃飯嗎?”葛生嫂咬著牙齒,忿恨地說,跟著走了進去。

“人家已經睡覺了……”葛生哥喃喃地說,聲音非常的低。幾乎聽不出來。

月光透過東邊的樹隙,在檐下的泥地上灑滿了交織的花紋,蓋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跡。一列染著黑色的水漬的泥墻,映出了青白的顏色。幾家人家的窗子全關了,非常沉寂。只有葛生哥夫妻兩人的腳步聲地響著。

進了沒有門的彳共亍堂門限,他們踏上了一堆瓦礫,從支撐著兩邊傾斜的墻壁的幾根柱子間,低著頭穿了過去。這是一所老屋,彳共亍堂已經倒圮了一部分,上面還交叉地斜掛著幾根棟梁,隨時準備頹了下來的模樣;隨后經過一個堆滿農具的小天井和幾家門口,他們到了自己的家里了。

這房子雖然和別的屋子連著,卻特別的低矮和破舊。葛生哥推開門,在黑暗中走到里間,把孩子放在床上,擦著洋火,點起了一盞菜油燈。于是房子里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見了零亂的雜物。

這是一間很小的臥室,放著一張很大的舊床,床前一口舊衣櫥,一張破爛的長方桌子,一條長板凳,這里那里放著谷籮,畚斗和麻袋,很少轉身的空隙。后面一門通廚房,左邊通華生的臥房,外面這間更小的堆著谷子和農具,算是他們的棧房了。

“這時候還要我弄飯,幸虧曉得你脾氣,早給你留下一點飯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著,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廚房里去端菜了。

“來四兩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

“什么時候睡覺呀!又要四兩老酒……”葛生嫂拿著碗筷,走了出來。“老是兩個鐘頭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來,早夜也沒有了,什么事情都忘記了……”

但是她雖然這樣說著,一面回轉身,卻把酒杯帶了出來,又進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邊,摩弄著空杯,高興起來,映著淡黃的燈光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點微笑的折皺。

廚房里起了劈拍的爆烈聲,柴草在燃燒了。接著一陣濃煙從門邊卷了進來,霧似的蒙住了臥床、衣櫥和桌子,最后連他的面孔也給掩住了。

“唉,關上門吧……這樣煙……”葛生哥接連咳嗽了幾聲說。

“你叫我煙死嗎?關上門!”葛生嫂在廚房里叫著說,“后門又不許人家開,煙從哪里出去呀?”

但她雖然這樣埋怨著,卻把臥房的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臥房中的煙漸漸淡了下去,葛生嫂端著一壺酒和一碟菜走了出來。

她罩著滿頭的柴灰,一對赤紅的眼睛流著眼淚,喃喃地說:

“真把我煙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面前,卷起衣襟,拭著眼,又繼續說:

“沒有什么菜了,那兩個大的真淘氣,總是搶著好的東西吃……這一點豆腐干和乳腐還是昨天藏起來的……”

“有酒吃就夠了。”葛生哥微笑著,拿起酒杯。“就把這兩樣菜留給他們明天吃吧。”

“唉,老是這么說,酒哪里會飽肚……”

“你不會吃酒,不會懂的。”他用筷子輕輕地撥動著菜,只用一只筷子挑了一點乳腐嘗著。“孩子們大了,是該多吃一點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咸菜……這樣下去,身體只有一天比一天壞——喂奶的人呀。”

“可不是!你拿什么東西給我吃呀!……這個要吃,那個要穿,你老是這么窮……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憂郁地說。

“不是有四袋谷子嗎?去軋一袋就是。”

“你拿什么去換現錢?谷價不是高了起來,阿如老板說要買嗎?”

“慢慢再想辦法。”葛生哥緩慢地喝著酒說。

“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總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

“算了,算了,老是這樣釘著我,你有什么不知道,無非都是情面……哦,華生呢?”

“華生!”葛生嫂忿然的說。“一天到晚不在家,什么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

“只有這一個兄弟,我能天天打他罵他嗎?二十一歲了,也要面子的,總會慢慢改過來的……”葛生哥說著,嘆了一口氣。

“你也曉得——二十一歲了?親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臉上掠過了一陣陰影,心中起了煩惱。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

“人家十七八歲都娶親了,你到現在還沒給他定下女人……喂,我問你,他近來做些什么事情,你知道嗎?”

“什么呢?”葛生哥懶洋洋的問。

“虧你這個親哥哥……”

葛生哥睜著疲乏的眼睛望著她,有點興奮了。

“你說呀,我摸不著頭腦!”

“人家說他,有了……”她的話忽然中斷了。

外面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華生!……”葛生嫂驚訝地說著,隨后連忙裝著鎮靜的態度,埋怨似的說:

“你這么遲了才回來!”

華生不做聲。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開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著什么似的沉默著。

他有著一個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帶紅嫩的面龐,闊的嘴,高的鼻子,活潑而大的眼睛,一對粗濃而長的眉毛,掃帚似的斜聳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燈光下,他顯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望著他,微笑地說:

“華生,你回來了嗎?”

“回來了。”華生懶洋洋地回答了這一句話,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見他這種冷淡的神情,皺了一皺眉,緩慢地喝著酒,沉思了一會,注視著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緩的說了:

“以后早一點回家吧,華生。”

華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說:

“以后早一點吃飯吧,阿哥!”

葛生哥驚訝地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搖了一搖頭,臉上顯出不快的神情來。

但忽然他又微笑著,說:

“早起早睡,華生,身體好,精神好,好做事哩。”

“你自己呢?什么時候了,才吃飯!”華生說著,射出犀利的眼光來。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著頭。

“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說,“十點鐘應該有了,才吃飯,才吃酒……”

“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帶著埋怨的口氣,轉過臉去對著葛生嫂。

“什么鳥事!全給人家白出力!”華生豎起了眉毛,忿然的說。

“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興地點著頭,說:“一點不錯——白出力!”

“都是熟人,也有一點情面……”葛生哥喝著酒和緩地回答著:“你們哪里懂得……”

“情面!”華生譏刺地說,“撈一把灰!我們沒飯吃,誰管!”

“可不是!撈一把灰!”葛生嫂接著說,“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賒一斗米來嗎?阿如老板自己就開著米店的!”

“對人家好歹,人家自會知道的。”。

“哼!”華生豎著眉毛,睜著眼睛,說:“有幾個人會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愿意做牛馬,誰管你!阿如老板那東西,就是只見錢眼,不見人眼的!你曉得嗎?”

“閉嘴!”葛生哥驚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面望了一望,低聲地說,“給人家聽見了怎么辦呀?”

“你怕他,我就不怕!……什么東西,阿如老板!”華生索性大聲罵了起來。

葛生哥生氣了,他丟下杯筷,站起身,睜著疲乏的紅眼,憤怒地說:

“你想想自己是什么東西吧!……”

華生也霍的站了起來,仰著頭:

“我是人!”

“你是人!我是牛馬!……嚯……嚯!看你二十一歲了,對我這樣!……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玩!這時候才回來,倒罵起我來!你是什么東西呀?……你是人?……”

“我——是人!”華生拍著胸膛說。

“你——是人?……”

“我——不做人家的牛馬!”

葛生嫂驚慌了。她站在他們中間,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搖著說:

“你讓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華生,不要動氣!他是你阿哥呀!……“阿弟!……”葛生哥憤怒而又傷心的說,“我對他多么好,他竟這樣報答我呀!……阿弟,這還是我的阿弟嗎?……”

“阿哥!……”華生也憤怒地說,“我看不慣這樣的阿哥!專門給人家做牛馬的阿哥!……”

“你殺了我,你不要我這做牛做馬的阿哥!……”

“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淚了,“是親兄弟呀!聽見嗎?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諒……孩子們睡熟了,不要把他們鬧醒吧。”

“我有什么不是呀,你說!”葛生哥憤怒地說,“我一天到晚忙碌著,他一天到晚玩著,還要罵我,要是別人,要是他年紀再輕一點,看我不打他幾個耳光!……”

“我有什么不是!我說你給人家做牛馬,說錯了嗎?……”

“你對?……”

“我對!”

“你對?你對?……”

“對,對,對。……”

“好了,好了,大家都對!大家都對……你去休息吧,華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華生!……聽我的話呀!我這嫂子總沒錯呀!……大家去靜靜的想一想,大家都會明白的!……”

“我早就明白了,用不著細想!”華生依然憤怒地說。

“你走不走呀?……我這嫂子在勸你,你不給我一個面子嗎?……聽見嗎?到隔壁房子里睡覺去呀!”葛生嫂睜著潤濕的眼睛望著華生。

華生終于讓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面走了出去。

“睡覺呀,華生!這時候還到哪里去呀?”她追到了門口,“不是十點多了嗎?”

“就會回來的,阿嫂,哪里睡得熟呀!”

他說著已經走得遠了。

“唉……從來不發脾氣的,今天總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嘆著氣,走了回來,但她的心頭已經安靜了許多。

葛生哥一面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面回答說:

“他逼著我發氣,我有什么辦法!”

“到底年紀輕,你曉得他脾氣的,讓他一點吧……”

“可不是,我總是讓他的……只有這一個親兄弟……看他命苦,七八歲就沒了爹娘……唉!”

葛生哥傷心了。他咳嗽著,低下頭,弓起背來,顯出非常痛苦的模樣,繼續說:

“做牛做馬,也無非為了這一家人呵……”

“我知道的,華生將來也會明白……這一家人,只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說著,眼中含滿了眼淚。

但她看著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趕忙忍住了淚,勸慰著說:

“你再吃幾杯酒吧,不要把這事記在心里……酒冷了嗎?我給你去燒熱了吧?……”

“不必燒它,天氣熱,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時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說著,漸漸平靜下來,又拿起酒杯,開始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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