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葛生哥嫂(1)
- 憤怒的鄉村:魯彥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
- 蕭楓主編
- 3772字
- 2015-04-07 15:43:39
天色漸漸朦朧了。空中的彩云已先后變成了魚肚色,只留著一線正在消褪的晚紅在那遠處的西山上。映著微笑似的霞光的峰巒,剛才還清晰地可辨的,一轉眼間已經凝成了一片,露著陰暗森嚴的面容。它從更遠的西北邊海中崛起來,中斷三四處,便爬上陸地,重疊起伏的占據了許多面積,蜿蜒到正南方,伸出被名為太甲山的最高峰,隨后又漸漸低了下去,折入東北方的大海。
這時西邊的山麓下起了暮煙。它像輕紗似的飄浮著,蕩漾著,籠罩上了那邊的樹林、田野和村莊。接著,其他的山麓下也起了暮煙,迷漫著,連接著,混和著,一面向山腰上掩去,一面又向中部的村莊包圍著過來。
最后的一線晚紅消失得非常迅速。頃刻間,天空變成了灰色,往下沉著。地面浮動了起來。大山擁著灰色的波浪在移動,在向中部包圍著。它越顯得模糊,越顯得高大而且逼近。近邊的河流、田野、樹林和村莊漸漸消失在它的懷抱中。
傅家橋夜了,——這一個面對著大甲山的最中心的村莊。黑暗掩住了它的房屋、樹木和道路。很少人家的窗子里透出黯淡的燈光來。大的靜默主宰了整個的村莊。
只有橋上、街頭和屋前,偶然發出輕微的和緩的語聲,稍稍振動著這靜默的空氣。
這是有人在休息納涼。他們都很疲乏地躺著,坐著,望著天空或打著瞌睡,時時用扇子拍著身邊的蚊子。
閃爍的星兒漸漸布滿了天空,河面和稻田中也接著點點亮了起來。隨后這些無數的可愛的珍珠便浮漾起來,到處飛舞著,錯綜著,形成了一個流星的世界。
這時傅家橋的東南角上的沉默被突破了。有一群孩子在田邊奔跑著,追撲著,歡唱著:
火螢兒,夜夜來!……
一夜匆來,陳家門口搭燈臺!……
有人撲到了螢火蟲,歌聲停頓了一會,又更加歡樂地繼續著:
燈臺破,墻門過,陳家嫂嫂請我吃湯果!
湯果生的,碗漏的,筷焦的,
凳子高的,桌子低的,
陳家嫂嫂壞的!
歌聲重復著,間斷著,延續著,清脆而又流利。不到一刻鐘,孩子們的手掌中和衣袋中多射出閃爍的亮光來。
“我捉到三個!”尖利的叫聲。
“我五個!”另一個尖利的聲音。
“我最多!——八個!”第三個提高了叫聲。
“我最多——數不清!數不清!喏,喏,喏,”又一個揮著手,踏著腳。
“亂說!你是騙子!……”別的叫著說,“你一個也沒有!”
“誰是騙子?你媽的!……誰是騙子?打你耳光!”那個說著,在黑暗中故意蹬著腳,做出追逐的樣子。
于是這隊伍立刻紊亂了。有人向屋前奔跑著,有人叫著媽媽,有人踏入了爛泥中怔住著。
同時,屋前納涼的一些母親們也給擾亂了。大家叫著自己的孩子,或者罵著:
“你回來不回來呀?……等一下關起門來打死你!——你敢嗎……”
待到孩子們回到她們身邊,她們也就安靜下來,仿佛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情似的。
有的用四扇拍著孩子們身邊的蚊子,仰望著天上的星兒,開始低低地唱了起來:
一粒星,掉落地,
雨粒星,
拖油瓶,
油瓶油,炒豌豆,
豌豆生,加生姜,
生姜辣……
孩子們聽著這歌聲,也就一齊跟著唱了:
蟹腳長,跳過墻,
蟹腳短,
跳過碗!
碗底滑,捉只鶴!
鶴的頭上一個突,三斗三升血!
于是笑聲、語聲、拍手聲和跳躍聲同時在黑暗中響了起來,歡樂充滿著周圍,憂慮和疲勞暫時離開了各人的心坎。
但在許多母親們中間,葛生嫂卻滿懷的焦急不安。她抱著一個三歲的女孩,身邊靠著兩個八歲上下的兒子,雖然也跟大家的歌聲喃喃地哼著,卻沒留心快慢和高低,只是不時的間斷著。她的眼睛,也沒注意頭上的天空和面前的流螢,只是望著西邊黑暗中的一段小路。
“唉!……”她不時低聲地自言自語說,“什么時候了,還不回來呀!……”
“真奇怪,今天回得這樣遲!有什么要緊事嗎,葛生嫂?”一個鄰居的女人聽見她的不安的自語,問道。
“哪有什么要緊事!不去也可以的!”葛生嫂埋怨似的低聲回答說。“老是這樣,不曉得夜晚……”
“漆黑的,也虧他走得。”
“可不是!說是摸慣了,不要緊。別人可給他擔心呀!……駝著背,一天比一天厲害了。眼力也比一年前差得多。半夜里老是咳嗽得睡不熟。……”葛生嫂憂郁地說。
接著沉默了。葛生嫂的眼光依然不安地望著西邊的一段小路。
那邊依然是一樣的黑暗,只不時閃亮著散亂的螢光。有好幾只紡織蟲在熱鬧地合唱著,打破了附近的沉寂。葛生嫂一聽到蟲聲的間歇,便非常注意地傾聽著。她在等待腳步的聲音。
過了不久,那邊紡織蟲的歌聲果然戛然中止了。淡黃的燈光,在濃密的荊棘叢邊閃動著。
“到底來了……”葛生嫂喃喃地說,“也曉得黑了,提著燈籠……”
然而燈光卻在那邊停住了,有人在低聲地說著:
“這邊,這邊……”
“不是的!在那邊……不要動,我來提!……”
“嗨!只差一點點……跳到那邊去了……”
葛生嫂知道是捉紡織蟲的,失望地搖了一搖頭。隨后聽清楚了是誰的聲音,又喃喃地自語了起來:
“咳,二十一歲了,還和小孩一樣愛玩……正經事不做……”她說著皺了一陣眉頭,便高聲叫著說:“華生!什么時候了,還不回來嗎?……捉了做什么呀?”
“曉得了!”華生在那邊似理不理的回答說。“哥哥回來了嗎?”
“沒有呀!……你不能去尋一尋嗎?”
“尋他做什么呀!……又不會逃走!……誰叫他給人家買這么多東西呀!……”
華生說著帶著同伴往西走了。
燈光立刻消失了。黑暗與沉寂又占據了那邊的荊棘叢中。
葛生嫂重又搖著頭,嘆息起來:
“這個人真沒辦法,老是這樣倔強!……”
“有了女人,就會變的呀!”坐在她身邊的阿元嫂插嘴說。
“說起女人,真不曉得何年何月。自己不會賺錢,單靠一個阿哥。吃飯的人這么多,拼著命做,也積不下錢……唉,本來也太沒用了……”
“老實人就是這樣的,”阿元嫂說。“所以人家叫他做彌陀佛呀。我看阿弟倒比阿哥本領大得多了,說到女人,怕自己會有辦法哩……”
“二十一歲了,等他自己想辦法,哼,再過十年吧!
“這倒難說,”阿元嫂微笑地說,“走起桃花運來,也是很快的哩……”
葛生嫂驚詫地沉默了。她知道阿元嫂的話里有因,思索了起來。
“難道已經有了人嗎!……是誰呀,你說!……”過了一會,葛生嫂問。
阿元嫂含笑地搖了搖頭:
“這個,我不曉得,應該問你呢!……嫡親嫂子不曉得,誰人曉得呀……”
葛生嫂又沉默了。阿元嫂第二次的回答,更加肯定了華生有了女人,而且似乎很清楚他們的底細,只是不肯明說罷了。
那是誰呢?葛生嫂一點也推測不出來。她一天到晚在家里洗衣煮飯,帶小孩,簡直很少出去,出去了也不和人家說話,一心記掛著家里的孩子,匆匆忙忙的就回了家。這消息是不容易聽到的,而且,也不容易想到。她家里的雜事夠多了,三個孩子又大頑皮,一會兒這個哭了,那個鬧了,常常弄得她沒有工夫梳頭發,沒有心思換衣服,有時甚至連扣子也忘記扣了一二粒,她哪里會轉著許多彎兒,去思索那毫沒影子的事呢?
但現在,她有點明白了。她記起了華生近幾個月來確實和以前不同的多。第一是他常常夜里回來的遲,其次是打扮的干凈,第三是錢花的多,最后是他懶得做事,心思不定,要沒有女人,她想,是不會變得這樣的。
但那女人是誰呢?是周家橋的還是趙隘的呢?這個,她現在無法知道。阿元嫂是個牙關最緊,最喜歡賣秘訣,越問她越不肯說的。這只好慢慢的打聽了。
然而她心里卻起了異樣的不安。葛生只有這一個親兄弟,父母早已過世了,這段親事,照例是應該由兄嫂負責的,雖然度日困難到了絕點,仍不能不設法給他討個女人;現在華生自己進行起來,于兄嫂的面子太難堪了。
“看哪,二十一歲了,阿哥還不給他討女人,所以阿弟自己軋姘頭了呀!”
她想,人家一定將這樣譏笑他們。剛才阿元嫂說,“你是親嫂子,應該問你呀!”
這話就夠使她難受了。阿元嫂顯然是在譏笑他們。她們自己還像睡在鼓里似的,什么都不曉得,又哪里知道現在外面的人正在背后怎樣笑罵了呢?……
她想到這里,兩頰發起燒來,心里非常的煩躁。但過了一會,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了,她在想那個未來的弟媳婦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
倘若是個奸刁的女人,她想,他們這一家將從此不能安寧了,他們兄嫂將時時刻刻受到她的譏笑、播弄、干涉、辱罵。眼前的例子太多了,分了家的尚且時常爭吵,何況他們還沒有分家,葛生是個那么老實無用的人,而華生卻是脾氣很壞的少年,一有了什么糾葛,又是葛生吃虧是不用說的。為了葛生,她現在對什么事情已經忍耐得夠了,難道還能天天受弟媳婦的委屈嗎?……
她想著,不覺非常氣憤起來,恨不得葛生就在面前,對他大罵一頓,出一出胸中的積氣。但是她念頭一轉,忽然又憂郁起來,呼吸也感到困難了。
她想到了華生結婚前后的事。要是華生真的已經有了女人,他們得立刻給他結婚,再也不能拖延的。而這一筆款子,一下子叫葛生怎樣張羅呢?聘金、家具、酒席,至少要在六百元以上,平日沒有一點積蓄,借債約會也湊不到這許多。湊齊了以后又誰去還呢?華生這樣懶得做事,不肯賺錢,拿什么去還呢?即使能夠賺錢,結了婚就會生下孩子來,用費跟著大了,又哪里能夠還得清!這個大擔子,又明明要落在葛生的肩上了。葛生又怎么辦呢?掙斷了腳筋,也沒……
“喔,我道是誰!怎么還不進去呀?”一種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葛生嫂的耳邊響了起來。
葛生嫂清醒了。站在面前的是葛生哥。他什么時候走過來的,她竟沒有注意到。
“什么時候了,你也曉得嗎?”葛生嫂忿忿地說,“老是起早落夜,什么要緊事呀!……漆黑的,也不拿一個燈籠,叫人家放心不下……”
“你看,月亮不是出來了,還說漆黑的。”葛生哥微笑地指著東邊。
葛生嫂轉過頭去,果然看見微缺的月亮已經升到了東山的上面。近邊樹林間迷漫著一派濃厚的夜氣。她的四周,已經極其明亮。葛生哥露著一副蒼白的面孔站著,顯得很憔悴。
“剛才可是漆黑的……”她喃喃地說,口氣轉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