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的雜貨店今天開張,客人不少,鞭炮的硝煙尚未散盡,一隊花子走來。
“老板,咋整?”伙計問。
“他們要是鬧哄……”伙計擔(dān)心不無道理,買賣店鋪開張,花子討不到賞錢怎肯善罷甘休?
“今天叫花子鬧不起來。”周老板似乎心有底,昨天,他找馮八矬子道:“馮科長,我的新店明個兒開張……”
“請我喝喜酒?”馮八矬子說,他身為警務(wù)科長,兼管買賣店鋪,經(jīng)常被邀請,請他的意義不同,不是期待他上禮,反倒你給他錢才能請動到場,店家多為壯門面。
周老板有備而來,遞上紅包,說:“還有件事麻煩科長,真不好意思啊。”瞄一眼面前的紅包,馮八矬子眼睛是桿秤,他馬上掂出分量,說:“有事你說,跟我還客氣。”
“明個兒人客百眾的,我擔(dān)心一件事啊!”周老板說。
“別繞脖子(不直截了當(dāng))說。”
“唉,我惹刺子啦。”
惹刺子是招惹了不好惹的人,馮八矬子抬眼望周老板,亮子里誰不知道周老板圓滑像條泥鰍,遇事繞著走,他說:“你招貓逗狗?說死我都不信喲。”
“馮科長,你還真別不信,我這回招惹的是癩皮狗。”
“是嘛。”
周老板說惹了富貴堂的人,擔(dān)心趁開業(yè)慶典來鬧事,所以請馮科長出面鎮(zhèn)唬(威嚇)“小題大做了周老板,爛眼枯瞎的花子能怎么地?”馮八挫子的心里花子是瘸瞎鼻,帶滾蹄,羅鍋轉(zhuǎn)眼賊出奇!
“沒那么簡單。”
“咦,照你這么說,打狗棍要掄起來?”
“我不是怕嘛,開業(yè),圖喜慶,討吉利……”
“中啦,我?guī)讉€弟兄過去。”馮八矬子說,雜貨鋪老板堆碎(癱軟)像只小雞,令他瞧不起。
“帶家巴什兒(武器)啊。”周老板說。
開業(yè)慶典開始半天了,周老板幾次朝街口上望,未見馮八矬子的身影。花子到來前他沒太急,富貴堂破了天荒不來討要,警察不來也好,不然馮八矬子帶來幾個警察,要白吃酒席,好煙好酒招待。花子朝這里走來,周老板慌神了,警察不來,花子還真不好對付。
花子陣勢很大,落子頭龍虱子親自帶隊,幫落子劉大愣身后一溜花子,有扇子、舀子、破頭、硬桿、軟桿。
“干嘛呀?興師動眾,跑我這兒立棍?”周老板裝硬氣道。
“恭喜周老板。”龍虱子拱手作揖道。
花子的到來拉過參加慶典賓客的目光,也引來街人湊前看熱鬧,店門前擠擠插插的圍著很多人。
龍虱子說起蓮花落:
往前走,邁大步,眼前來到雜貨鋪。
雜貨鋪里貨物全,綾羅綢緞顏色鮮。
成品的服裝更不少,呢絨毛料單皮枚。
柜臺上買東西的人不少,都說這家貨物好。
貨物好,價格低,顧客滿意笑嘻嘻。
老板站在柜臺前把主顧讓,買賣越做越興旺。
這商號不但生意做得好,門前的裝飾也比不了。
金字牌匾?guī)渍筛撸瑨熘蓟峡罩酗h。
牌匾上大字閃金光,采辦綾羅到蘇杭。
各樣的瓷器不用問,采購來自景德鎮(zhèn)。
門旁的對聯(lián)木料是檀香,紅釉子大字寫在兩旁。
上聯(lián)是:生意興隆通四海,下聯(lián)是:財源茂盛達三江。
柜臺上算盤乒乓響,日進斗金多少兩?無數(shù)兩。
掌柜的發(fā)財我也沾光,給我的銅錢用褡褳裝。
喜歌并沒使周老板高興,他老往街口望,盼馮八矬子出現(xiàn),警察到來才能解圍。
奉承話不管用,見周老板不肯給賞錢,幫落子劉大愣上場,他說的蓮花落詞可不是吉利話,誰都聽出來是罵人:
打竹板,邁大步,眼前來到雜貨鋪。
你這個老板真見鬼,燒酒里面摻?jīng)鏊?
香煙茶葉長了毛,半盒火柴都劃不著。
大秤買,小秤賣,說你多壞有多壞。
滑石粉往面里擱,說你缺德不缺德!
你不給,我不要,省下錢來去抓藥,要是吃藥不見效,你可千萬別上吊。
花子打著竹板大庭廣眾罵人,周老板挨了罵惱羞成怒,他喊道:“罵吧,不嫌累你們就罵,爛眼求食!要錢,沒有!”
輪流上陣,落子頭和幫落子配合默契,龍虱子接上周老板話道:
說沒錢,真沒錢,哪天都賺好幾千,家里還存幾十萬,房子蓋了幾百間。
那房蓋得真好看,上上下下是金磚,房梁都是檀香木,窗戶周圍貓兒眼,糊頂棚,綾羅緞,屋里墁地鋪洋錢……
周老板,別生氣,你不給,奔正西,我到戲院看大戲:
烏龍院,帶殺妻,生氣的媽媽閆婆惜現(xiàn)在坐不住的是周老板的親朋好友,他們勸周老板道:“給點錢,打發(fā)花子走吧,盡說些喪氣的話。”
“半截街的人都來看熱鬧……花子耍起無賴,不好收場。”
周老板稍稍有轉(zhuǎn)意,見馮八矬子帶幾名警察走過來,立刻硬氣起來,對花子吼道:“滾,都給我滾犢子。”
前兩位沒要出錢來,破頭該上場了,他手里拿著一把砍刀,圍觀的人望刀眼暈向后退去,破頭走到周老板跟前道:
“周老板,我破頭來了。”
馮八挫子走近了,有仗腰眼的來了,他用眼角看花子,無動于衷。
啪!破頭一刀砍向自己的頭,血頓時流下來。
啊!周老板害怕了,不給錢花子砍下去,無數(shù)雙眼睛瞧著乞丐死在自家店前……以后的買賣還咋做?他求助的目光望馮八矬子,這是根救命的稻草,警察有權(quán)力管花子。
不料,馮八挫子說:“周老板賞他們幾個錢吧,圖個吉利。”
“給、給錢。”周老板極不情愿地掏錢,心里發(fā)扎,明明說好警察來幫助自己,怎么突然變桄子(變卦)?其中緣故周老板當(dāng)然不知,是陶奎元叫馮八娃子別惹花子,局長不讓惹,他不敢惹。
周老板吃了警察的啞巴虧,富貴堂的花子滿載歸去。
“二弟,干得亮堂。”黃桿子贊譽道,“看周老板還得瑟(賣弄)不啦,人啊,有兩錢兒就張腳。”
“倒吃尿的人,就該挨收拾。”龍虱子說,“老二哥,日頭從西邊出來呀,馮八矬子幫咱說好話,不然周掏耙不肯出血。”
馮八矬子見花子歷來橫眉豎眼,竟能向著花子說話,黃桿子覺得奇怪,他說:“過去,他老玻璃眼看咱們。”
“警察夢見什么了……”龍虱子猜測道。
“管他呢!二弟,眼看秋收了,你準備一下,帶老少爺們下鄉(xiāng)要糧。”黃桿子做了安排,“城里這塊兒交給我,吃米的都留下做陰陽衣(藍布外套〕,今冬都換上新衣裳。”
“幫落子呢?”龍虱子問。
“劉大愣也帶伙人,你倆分頭走,你往東,他向西。”黃桿子說。
下鄉(xiāng)前有幾天閑暇,劉大愣到街上閑逛。他在富貴堂雖然排在三把手的位置,所分的份兒卻不多,甚至比他地位低的扇子、舀子和破頭分得少。在花子世界里,如此分配也算公平,因為扇子、酉子、破頭每次討要,都要受皮肉之苦扇子用鞋底抽打自己的肋骨;舀子用磚頭砸自己的腦袋;破頭呢,用刀砍自己。幫落子不用這樣殘害自己。
乞丐的財物分配與胡子的分飽有差異,胡子是按四梁八柱等級分,大柜二柜里四梁分雙飽,其他人分單餉,你多帶一匹馬或一桿槍人綹,槍和馬也分一份餉。乞丐只掌柜的分雙份,落子頭、扇子、舀子、破頭分整份兒,幫落子、相府、小落子、吃米的分半份。
恰恰是這半份,使幫落子劉大愣心里不平衡,世間許多仇恨因貧富差異產(chǎn)生,花子世界亦如此。此時的幫落子談不上離心離德,至少心像樹枝一樣向墻外張揚,私下尋找小份子。在花子房,允許一個人單獨出去打食,每天按比例繳幾成給掌柜。幫落子可以不交,有了這樣特權(quán),劉大愣可以除了花子組織的集體活動外,其他時間歸他自己支配,包括外出乞討。
一大早劉大愣晃出富貴堂,朝商業(yè)街走。花子有了錢,也吃也抽也賭也嫖,人性的弱點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更充分。不過,外出打扮可以看出他們?nèi)ビ懸€是玩。
小日山直登今天請幫落子喝茶。
昨天在街上,小日山直登叫住他道:“劉先生,劉先生!”
劉大愣一愣,誰會管花子尊叫先生啊!
“劉先生。”小日山直登走過來,他總穿便裝,和若干年前在三江地面上行走的日本黑龍會的人相同服裝,但是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憲兵隊特高科課長。
“太君。”劉大愣對他心存感激,“您叫我?”
“明天你有時間嗎?”小日山直登問。
“有事嗎太君?”
“請你喝茶,喝茶。”小日山直登邀請道。
幫落子受寵若驚,憲兵課長請喝茶,可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在亮子里,能被日本人邀請喝茶的人不多,即使富貴堂的掌柜黃桿子也沒被邀請過。他唯恐聽錯,試探問道:
“太君,叫我喝茶?”
“明天上午,云水樓。”小日山直登說。
云水樓一夜沒離開幫落子的腦海里,花子到茶館撿過茶根兒(喝剩茶)只是云水樓沒去過。云水樓是亮子里最好的茶館,因是日本人開的,叫茶社不叫茶館,中國人很少進去,花子從門前經(jīng)過,只能向里一瞥,有時巧了瞧到穿鮮艷和服的美麗東洋女人。
“去那兒喝茶,不是做夢吧?”劉大愣激動得一夜未眠,花子很少失眠,吃飽就睡,什么都不想。幫落子對女人不十分感興趣,他有一次和女人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一次他和一個吃米的從鄉(xiāng)下回來,快到城門天忽然下起雨。
“咱倆背背雨吧。”吃米的說。
劉大愣四處一看,只有一堆干草,是養(yǎng)畜戶打下的草,盤(垛)在甸子上以后再運回家去。他望吃米的身上衣服一個窟窿兩天了,破洞的位置妙絕,開在一個高聳處,紫色的圓乎乎的東西小耗子一樣向外望。吃米的雖然雙目失明,她聽見一雙火辣辣目光望著它,一種渴望促使她提出背背(避)雨。
“前邊有個草垛。”他說。
“那我們過去。”女人說還是避雨,聲音他聽來有些發(fā)燙。
鉆進干草里,他們沒有了距離,她抓住他的手迅速進到他渴望的地方。
她說:“沒人看見我們。”
“沒人看見。”他重復(fù)道,語音因激動而顫抖。
干草成為遮羞的東西,幫落子和吃米的盡情做著都想做的事,雨天似乎使他們的環(huán)境更理想。然而什么事情都有節(jié)外生枝,一個鰥夫羊倌也來草垛避雨,他到草垛前并沒急于往里鉆,是看見有一只女人的鞋丟在外邊,千載難逢的場面,羊倌聽臊(偷聽男女事\我們設(shè)身處地想想,讓一個光棍聽男女偷情,縱然火烤一顆炸彈非爆炸不可。羊倌某一部位猛然崛起,他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也就這一聲尖叫,差點兒奪去劉大愣的命。尖叫成為純粹的驚嚇,劉大愣軟癱在女人身上昏死過去,某個物件仍然堅挺。女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聽人講述過此類事件,她像吸凈骨髓一樣吸出堵塞物,挽救了一條性命。
“回馬毒險些要了你的命。”女人說。
“是她救了你。”羊倌說。
劉大愣事后想想后怕,回馬毒一一男性由回精造成的前列腺炎一一十人九死。女人后來跟羊倌走了,幫落子覺得自己襠里日漸萎縮,他說:“我忌了這一口。”
對女人失去興趣的男人理性多了,回馬毒是個擺不脫的陰影,他不敢接觸女人。去云水樓使他亢奮難眠的,不是穿和服的東洋女人,憲兵課長請自己喝茶不是沒因由吧?大概是好事,一定是好事。
“大愣,進來吃杯花酒”路過妓院門前,一個熟識的伙友叫他。
“不的啦,我去云水樓。”劉大愣說。
“啥?你云水樓?”伙友將信將疑道。
云水樓!劉大愣幾乎喊出這三個字。
“花子瘋啦,你聽他喊什么?”一個伙友說。
花酒:妓女陪嫖客喝酒。
別勒(睬)他們。周老板開張沒打花子的點兒,趙了常理有亮子里就有花子房,紅白事落不下花子你不請自到喜歌你愿聽唱不愿聽也唱花子有花子的規(guī)矩,給你唱你得掏錢,幾乎是天經(jīng)地義。你不愿聽掏賞錢打發(fā)走他們。像周老板這樣一毛不拔恐怕不好收場。
“云水樓。”另一個伙友說。
“云水樓是什么地方啊?花子進得去那地方。”伙友說。
縣長室里,章飛騰手擺弄那枚方形古銅錢,十幾年前發(fā)過誓,將來有一天(指飛黃騰達),一定調(diào)査出救走胡子大柜南來好的人,他堅信這個人就是三江人。當(dāng)北溝鎮(zhèn)長時,暗暗指使人尋找,但范圍極有限,只在北溝全鎮(zhèn)內(nèi),當(dāng)然毫無收獲。坐上三江縣長這個位置,權(quán)力大了,權(quán)力決定了范圍甚至決定結(jié)果。這種事警察去做最合適,現(xiàn)任警察局長是陶奎元,跟他說不得這件事,當(dāng)年就因為自己失職差點兒叫他槍崩嘍。
縣府里有一個武裝衛(wèi)隊,看家護院行,偵破還是警察有經(jīng)驗。警局中尋找到個可靠的人,讓他去辦這件事,馮八挫子一下子跳入視線。
馮八矬子經(jīng)常帶警察下鄉(xiāng),到北溝鎮(zhèn)越不過鎮(zhèn)長,接觸幾次,他們熟悉起來。到后來,鎮(zhèn)長求起警務(wù)科長。
章飛騰有個表弟郭發(fā)寶,從四平街投奔當(dāng)鎮(zhèn)長的表哥,來北溝鎮(zhèn)開家馬掌鋪,以馬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釘馬掌的生意很紅火。
“哥,我開個馬掌鋪。”郭發(fā)寶說。
一說開馬掌鋪章飛騰眼睛頓時發(fā)亮,他是打鐵的出身,當(dāng)年表弟和自己跟爹學(xué)打鐵,兩個徒弟,章飛騰最出色。然而命運決定打鐵最出色的人卻做了官,而二巴顫子(技術(shù)不高)郭發(fā)寶至今還是個鐵匠。
“行,鎮(zhèn)上有家鐵匠爐活兒忙不過來,你再開一家也錯不了。”章飛騰知道表弟哈德性,說,“開你就好好開,別二流大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