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往一段時間后,黃如論先生和方女士相互訂下終身,并選擇了一個不錯的日子成婚,那時,正是鄧小平大搞整頓的時候。
按照中國人的風俗,結婚是人生最大的事情。因此,自古就有攀比操辦婚事的風氣。正像今天這樣,無論是官家還是商家,把操辦婚事當成了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就說是普通百姓家吧,為操辦兒女的婚事,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目的只為兩個字:面子。我沒有査過中國的婚喪嫁娶的歷史,只知在“文革”中曾把傳統的結婚儀式當做“四舊”給禁止了。即便如此,老百姓還是要請幾桌酒席熱鬧一下的。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人都清楚,那時中國的經濟到了就要崩潰的邊緣。舉例說,一個人一個月有30斤上下不等的糧食,憑糧票購買。同時,還發放半斤肉票、半斤油票、半斤糖果票、半斤點心票等。聽說黃如論就要結婚了,熱心的朋友們省下自己的半斤肉票湊份子,悄悄地準備辦幾桌沒有多少肉的酒席慶祝一下?正當黃如論興高采烈地籌辦結婚酒席的時候,馬鼻公社的當權者下令要他回鄉,接受群眾的批判。理由是結婚大辦酒席,有資產階級思想。那時的黃如論是很有組織觀念的,盡管氣得怒目大睜,可他還是回到了馬鼻公社接受所謂審查。回首往事,他憤憤然地對我說:
“我一個人呆在屋里接受審査,交代資產階級思想,可在羅源的朋友們還在為我籌備結婚的酒席,我當時真是氣極了!尤其當我想到就要當新娘的妻子,我真是氣得有淚不知向何處流啊!”
也就是在遭受這次特殊的審査中,用黃如論先生自己的話說:“我那時真的對政治厭惡到了極點!”怎么辦呢?他無限悲愴地對我講了如下這段話:
窮則思變,這是一切窮人內心最為美好的向往,或曰一生奮力追求的方向。
誠如前文所述,黃如論先生出生在農耕之家,窮得連書都念不起,雖說自幼就有著“窮則思變”的夢想,但對他這樣一個窮孩子來說,也只是一個夢想。
我記得在“文革”前夕參加“四清”運動的時候,經常對貧下中農的骨干分子說這樣幾句話:“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富,富變修。”意思是說,窮則思變是對的,一旦富了就變修也是符合規律的,因此,我們要防止生活富裕了變成修正主義。“文化大革命”中,在全國——尤其是在農村有一句喊得最響亮的口號:“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把話說白了,上述兩段話是“四人幫”給全國億萬農民指的方向:寧可受窮,也不變修。現在看來,這兩段話真是荒唐之極,然而在那個荒唐的時代卻被當做真理來吹捧。從一般規律來看,紅衛兵時代的黃如論先生是難辨真偽的,說不定還會大喊幾聲反對修正主義的口號!
但是,生存是決定人的一切行為的先決條件。換言之,再美麗的謊言只能欺騙一時,一旦謊言危及到人的生存就不攻自破了。例如,當年黃如論先生帶著自己支持的廳局級“走資派”向山區逃跑的路上,餓得只能用一角錢挖三個地瓜充饑的時候,他不會不問一個為什么;接下來,他也一定會想一想今后的日子將如何生活下去。事有湊巧,等到黃如論先生帶著這些“走資派”回到省城福州不久,又發生了一件危及到他的安全和生存的事件。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人都清楚,在打派仗的時候撒謊是可以不臉紅的。那時,各級電臺天天廣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可是那些大鬧派性的頭頭們卻出于一派之私陽奉陰違,天天在大搞武斗。這就是最典型的桌面上談判,桌底下使絆。也就是在“四人幫”挑起的派性大戰中,黃如論先生他們那一派的紅衛兵組織被打垮了。接下來,對立面的那一派紅衛兵組織又乘勝追擊,對他們不僅進行“宜將勝勇追窮寇”的全面出擊,而且還要繼續展開“痛打落水狗”的戰斗。直言之:一是對所謂站錯隊的紅衛兵群眾大搞觸及靈魂鬧革命,再是抓捕被打垮的紅衛兵組織的大小頭頭進行隔離審查,堅決批倒斗臭,重者還要送交專政機關蹲大牢。在強大的輿論攻心和專政手段相結合的高壓下,到處都是一片白色恐怖。面對生存的抉擇,那些曾經高喊經風雨、見世面,為真理而斗爭的被打垮的紅衛兵,隨即作鳥獸散,一個個忐忑不安地在等待命運的安排。黃如論先生很早就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為了逃避對立面紅衛兵組織的抓捕,他偷偷地由省城福州回到家鄉馬鼻躲藏。沒有幾天,他又想到自己曾是連江縣紅衛兵組織的小頭目之一,自然所謂的派性冤家也不在少數。換句話說:躲藏在家鄉并不安全。為了逃避對立面紅衛兵組織的捜捕,經由家人協商,由他的叔叔湊了20元錢,讓他逃到閩東老革命地區古田堂姐家去避難。
“文革”中的農村是非常貧窮的!我記得在農村種地的啞巴哥哥干一天農活掙10個工分,到年底這10個工分才能分到8分錢;就說我大學畢業后的工資吧,一個月也只有46元錢。換句話說,20元錢對當時的農民來說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那時,黃如論先生家貧如洗,自己又沒有工作,自然清楚這20元錢的分量。同時,他還明白在躲避搜査的特殊時期,這20元錢又凝聚著全家人對自己深深的愛。那天夜里,他伸出粗大的雙手,有些顫抖地接過這沉甸甸的20元錢,遂又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接著,他含淚告別全家的親人,轉身走出家門,趁著月黑星稀的深夜,拿著托人買的汽車票,大步踉跑地向連江汽車站走去。天就要亮了,他終于坐上了駛往古田的又臟、又亂,且又人滿為患的長途客車。‘‘文革”之前,福建是一個經濟落后、交通閉塞的省份。其中,閩東革命老區古田等地因群山環抱,水深流急,則更是難以和外部世界溝通。就是到了“文革”時期,聯系福州與古田的也只有那條異常險峻的山區公路。黃如論先生或許是因為避難出走的心情不佳,也或許是要轉幾次長途客車實在是太累,滿山遍野的茂林修竹引不起他的興趣,崇山峻嶺中的百鳥歌唱他也無睱欣賞,他只是木然地坐在破舊的長途客車上,微瞇著雙眼,下意識地保護著身上那20元錢,忽而倚著車窗睡覺,忽而隨著人流中途換車,希望快一些到達古田縣城,好再打聽去堂姐家的路。
“古田到了!請旅客拿好行李準備下車!”
倚窗沉睡的黃如論先生被售票員喚醒,他習慣地揉了揉雙眼,匆忙站起身來,隨著人流走下客車,放眼望去,方知是到了夜幕低垂的傍晚時分了。他活動了一下身子,頓感腹空無力,至此又知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他當即決定:先買一塊烤地瓜充饑,然后再問去堂姐家的路。當他伸手掏錢的時候,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放在口袋中的那20元錢不見了!他焦急萬分,不住地自問:“是誰偷了這20元錢呢?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啊”多年之后,黃如論先生向我講起這件往事的時候,還心情沉重地說了這段話:
“那時候我所在的一派紅衛兵失敗了,怕被抓,就想跑到古田我堂姐家去避難。當時叔叔給了我20塊錢路費,我轉了好幾趟車到了古田縣城,發現錢被偷了,堂姐家離縣城很遠,我沒錢住店,就蹲在公園里整整凍了一夜,這件事我印象很深。那夜,我躺在公園的木椅上望著星空想了很多,最后得出結論:歸根到底就是沒有錢。所以,從那時起就暗下決心:我要賺錢!”
在今天看來,“我要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但是,在高喊堅決割掉資本主義尾巴的歲月里,“我要賺錢”卻被視為一句反動的口號,誰敢頂風而上,誰就會變成批斗的對象。對此,黃如論先生是心知肚明的,他只能把“我要賺錢”的念頭暗藏心底,伺機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