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計篇(5)
- 華杉講透《孫子兵法》
- 華杉
- 4295字
- 2015-04-10 13:41:17
戰國時秦趙長平之戰,廉頗打了幾次敗仗,于是堅守不出。秦國派間諜到趙國散布流言,說廉頗容易對付,秦軍怕的是趙括。趙王果然上當,不顧藺相如和趙括之母的勸阻,由趙括替下廉頗,最終造成長平被坑四十萬卒的悲劇。
趙王為什么會上這個當?是因為他對廉頗打敗仗和之后不出戰,已經非常不滿,正找不到機會換他,秦國間諜的工作,實際上是幫了他的忙,還替他想好了替換人選。
楚漢相爭,劉邦被項羽困在滎陽一年之久,斷絕了外援和糧草通道。陳平獻計說,項王的能臣,不過范增、鐘離昧、龍且、周殷幾人,如能施離間計,除去這幾人,項王就好對付了。
劉邦給了陳平四萬斤黃金,買通楚軍的一些將領,散布謠言說:“在項王的部下里,范亞父和鐘離昧的功勞最大,但卻不能裂土稱王。他們已經和漢王約定好了,共同消滅項羽,分占項羽的國土。”這些話傳到霸王的耳朵里,使他起了疑心,果然對鐘離昧產生了懷疑,以后有重大的事情也就不再跟鐘離昧商量了。他甚至懷疑范增私通漢王,對他很不客氣。
陳平為徹底除去范增,還演了一場戲。有一天,項羽派使者到劉邦營中,陳平讓侍者準備好十分精致的餐具,好酒好肉好招待,問:“亞父范增有什么吩咐?”使者不解地問道:“我是項王使者,不是亞父使者。”陳平說:“我們以為你是亞父使者呢!”即刻變臉,撤去上等酒席,隨后把使者領至另一間簡陋客房,改用粗茶淡飯招待,陳平則拂袖而去。使者沒想到會受此羞辱,大為氣憤。
使者回到楚營后將情況告訴了項羽,項羽更加確信范增私通漢王了。這時,范增向項羽建議應該加緊攻城,但是項羽卻一反常態,拒不聽從。范增也知道了外面說他暗通漢王的謠言,知道項羽中了離間計,便告老還鄉。項羽毫不挽留,讓他走了。
陳平那么挫劣的表演,項羽怎么也會中計?還是因為他本來就多疑。而間諜散布的流言大部分是事實。比如范增、鐘離昧功勞最大,卻不能封王。項羽本來就不舍得給人封賞,韓信說他給人封王封侯,大印刻好了,還抓在手上摩來挲去,不舍得給人,恨不得再收回去。他自己心里有鬼,謠言又正好撓到他癢處,不由得他不信。
范增有沒有問題呢?也有問題。鴻門宴上,項羽沒聽他的,把劉邦放走了。他沖著項莊大罵:“豎子不足與之謀!”實際上,人人都知道他是罵項羽。
范增什么智慧都有,就是沒有和項羽相處的智慧,而這恰恰是他欲得志于天下最需要的基本素質。
他為什么會這樣呢?還是人性的弱點:親人間的恩恩怨怨。
恩怨恩怨,沒有恩就沒有怨,有多大恩,就有多大怨。我們和敵人的關系很簡單,就是利益之爭,打打談談。親人之間的關系則比較復雜,成了愛恨情仇。
再說和敵人是競爭關系,是社會的競爭機制。團隊內部成員之間也有競爭關系,因為組織本身也是一個競爭和分配機制。離間計,就是外部競爭者,打破競爭的邊界,參與到敵方的內部競爭中去,那就四兩撥千斤了。
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要想不中離間計,還是靠領導者自己的人格和胸懷。
要保持緊張,不可懈怠
原文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
華杉詳解
攻打他沒有防備的地方,從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擊。
曹操注:“擊其懈怠,出其空虛。”
吳起講將道,有一句話叫“出門如見敵”,就是隨時保持警覺。
儒家講君子之道,講“戒慎恐懼”,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隨時警醒,有自己沒見過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要注意。《詩經》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都是這個道理。
我們上中小學的時候,教學樓上都刷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標語。小孩子怎么知道緊張呢?只道是學習緊張。其實那標語是延安時期毛澤東給抗大的題詞,是軍校的校訓。
領導者要隨時注意,保持團隊的緊張狀態,看他松懈了,就要把發條給他緊一緊,因為松懈就會失敗。特別是在戰場上,敵人挖空心思都在研究你什么地方會松懈。你認為沒問題,可以放松一下的地方,差不多就是他的研究結論。
下面是攻其無備的戰例。
曹操征烏桓,郭嘉獻計說:“胡恃其遠,必不設備。因其無備,卒然襲之,可破滅也。”軍隊走到易北,郭嘉又說:“兵貴神速,今千里襲人,輜重多,難以趨利,不如輕兵間道以出,掩其不意。”于是曹操輕騎出盧龍塞,直指單于庭,突襲烏桓,大破之。
出其不意的戰例是鄧艾取成都。三國末期,魏國大將鐘會、鄧艾伐蜀。蜀將姜維守劍閣,久攻不下。鄧艾對鐘會說:“我從陰平由邪徑出劍閣,西入成都。奇兵沖其腹心,劍閣之軍若還赴涪,您可攻下劍閣。劍閣之兵如不回,那守涪陵的兵就少,我可一鼓而下之。”
冬十月,鄧艾率軍自陰平行無人之地七百里,鑿山通道,遇水搭橋,山高谷深,至為艱險,糧食也沒了,瀕于危殆。最后鄧艾是自己裹著一條毯子從山上出溜下去,將士們攀木緣崖,魚貫而下,真是神兵天降,鄧艾一路突破的都是蜀軍防備薄弱的大后方,進軍到成都城下,姜維主力在劍閣還沒動,蜀主劉禪已經降了。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
原文
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華杉詳解
曹操注:“傳,猶泄也。”前面講了那么多詭道。陰謀詭計要成功,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人知道。人家知道了,詭計就沒用了。不能讓敵人知道,也不能讓自己人知道。因為知道的人多了,秘密就容易泄漏。
《韓非子》說:“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殘酷的斗爭,保密工作是第一位的。
中國歷史上,保密的極致案例是誰呢,還是前面說的那位向呂后求婚的冒頓單于。冒頓當初要干的秘密事是什么呢?是謀反,是弒父自立。
冒頓本來是太子,但他的父親愛上了別的閼氏(這里指愛妃),就想立小兒子即位。于是先和月氏結盟,再把冒頓派到月氏做人質,之后又發兵攻打月氏,目的就是借月氏之手把冒頓殺掉。
但是冒頓居然偷了一匹寶馬逃了回來。父親愛他勇敢,打消了殺他的念頭。他卻知道了父親的陰謀,下了弒父殺弟殺繼母之決心。
謀反這樣的大事,一個人是干不來的,必須有入伙的同謀,必須跟人商量。而失敗的風險就在這兒。你去跟人商量,就把人逼上了絕路,他要么死心塌地跟你玩命,要么立即出賣你,絕沒有置身事外的選擇。戊戌變法時,譚嗣同去找袁世凱,就把袁世凱逼到了慈禧太后陣營。
冒頓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不跟任何人商量,一個人把謀反這大事干成的。
他的辦法,是給部下“馴練”一個條件反射。您沒看錯,是“馴”,不是“訓”,是馴獸的馴。沒有道理,就是條件反射。我給條件,你做出反射。
這個條件反射的機制是什么呢,冒頓制作一種鳴鏑(dí),就是響箭。給他的部下規定,他的響箭射向哪,所有人必須立刻射向哪。猶豫晚射者斬!
這么練了一陣子,有一天他突然把響箭射向自己最喜愛的一匹馬。部下有人擔心是不是命令搞錯了,遲疑未射,他立即將沒射的斬首。大家才知道這是玩真的。
又一天,他突然把響箭射向他最寵愛的閼氏。又有部下遲疑了。遲疑的又被他斬首。
第三次,他把響箭射向父親頭曼單于的馬,這次沒有人動腦筋思考了,全部亂箭齊發。冒頓知道條件反射“馴練”完成,可以動手了。
在一次和父親一起打獵的時候,他突然將響箭射向父親。他的所有部下,在沒有任何知曉和猶豫的情況下,就全部參與了謀反這樣滅門的大事,所有的箭全部射向頭曼單于。冒頓謀反成功,成了匈奴歷史上第一位最強盛的單于。
漢朝對匈奴的和親政策,都是為了避他的鋒芒。
三十六計技術含量很低,但一聽就讓人興奮;
“五事七計”技術含量很高,但一聽就讓人打瞌睡
原文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華杉詳解
李筌注:“太一遁甲置算之法,六十算以上為多算,六十算以下為少算。”
如果我方多算,敵方少算,則我方勝。如我方少算,敵方多算,則敵方勝。所以戰前計算于廟堂,勝負是容易預測的。
多算勝,少算敗。多算就可以打,少算就要小心,多想想,多準備準備,如果根本一點勝算都沒有,就不要打了。
以上是《孫子兵法》第一篇,《計篇》。《計篇》的內容,概括說就是“五事七計,十二詭道”。“五事七計”,是基本面、實力面、戰略面。
“五事”,是道、天、地、將、法,計算比較敵我雙方這五個方面,得到“七計”,七個計算比較的結果: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
兵法講廟算,算的就是這“五事七計”,算下來就知道勝負。勝了才打,沒有勝算就不打,就韜光養晦,繼續準備。準備什么?還是準備“五事七計”,把自己那七個方面的分數打上去。
所以這“五事七計”才是兵法的根本。贏了再打,廟算算贏了,再興師動眾,到戰場上去見個分曉。
上了戰場,“兵者,詭道也”,才開始陰謀詭計的發揮,“多方以誤之”,想辦法引對方失誤,這就有“十二詭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這“十二詭道”,就和三十六計差不多,都是奇謀巧計,都是“招”,最能讓人津津樂道,引發無數四兩撥千斤、花小錢辦大事、貪巧求速的遐思。
但是做任何事業,奇謀巧計都不是本質。劉邦贏了項羽,每一步都有奇謀詭道,但本質還是“五事七計”的全面領先,從入關秋毫無犯,“約法三章”
開始,劉邦在政治上就已經甩開項羽幾條街。
中國歷史上奇謀詭道第一人,諸葛亮,他的故事已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他怎么打也贏不了。因為他的廟算、“五事七計”根本都沒有勝算。所以我非常同意司馬懿罵他逆天而行。“天”是什么,就是“五事七計”。
我們經營也是一樣,你踏踏實實把產品,把服務做好,別老想著有什么“招”。實際上,奇謀詭道很容易,就那幾招,其實技術含量很低,主要技術要點在于演戲要演得像而已。但是“五事七計”技術含量就太高了,全是真功夫,是人格,是智慧,是汗水,是時間,是積累。所以人們愛聽三十六計,不愛聽“五事七計”。
附錄:《計篇》全文
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故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
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
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