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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藍公館

短短幾天,李天然的生活起居開始配合馬大夫的日程。他每天去“協和”,只有禮拜天休息。來家看病的不多,要預約。

所以,馬大夫一起床,他也起床。兩個人一塊兒吃個早飯,然后一個去醫院,一個出門上街。

李天然小時候也每年進城好幾回,可是沒在北京真正住過。他覺得現在看樣子會待上一陣兒,倒是個機會,趁目前沒什么事,至少先把內城外城走一走,把東西南北給摸個大概。三天工夫,他可真逛了不少大街和胡同。

他沒去逛什么名勝古跡,什么雍和宮、北海、天壇、太廟、中山公園,他路過都沒進去繞一下。他只是到處走,反正北平不大。師父早就跟他說過,“里九外七皇城四”,就這么幾座城門,只是提醒他別忘了北京人管崇文門叫哈德門,管阜成門叫平則門,而且門見門,三華里。

好在這幾天秋高氣爽沒下雨,大小胡同里的黃土沒變成一腳稀泥,所以碰到以前來過或聽過的胡同,也進去繞繞。

他就這么走。餓了就找個小館兒,叫上幾十個羊肉餃子,要不就豬肉包子,韭菜合子。饞了就再找個地兒來碗豆汁兒,牛骨髓油茶。碰見路攤兒上有賣脆棗兒、驢打滾兒、豌豆黃兒、半空兒的,也買來吃吃。都是幾年沒見著的好玩意兒。

這幾天街上到處都是準備過八月節的氣氛。東單、西單、燈市口、王府井,到處都擺著月餅、兔兒爺、菊花、供果。還有賣風箏的,賣蛐蛐兒的。他星期三那天在前門外果子市,實在忍不住,一口氣買了一大堆沙果、蜜桃、石榴、葡萄、蘋果,害得他雇了兩部洋車回的家。

星期六那天,馬大夫一早去了醫院。李天然在屋里收拾了一下,挑出一大堆衣服交給劉媽去洗。老劉跟他說現在廟會改用陽歷了。今兒二十六,逢六,白塔寺開廟,他想想算了,等東城這邊的隆福寺吧。

他本來想上一下景山,從高處看看城,再去找馬大夫,一塊兒去吃個午飯。兩個人比較好叫菜。這幾天下來,一個人只能叫什么刀削面,最多一葷一素,再么就是炒肝兒、灌腸、奶酪什么的小吃。一個人上大酒缸也沒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時興起,在前門外鮮魚口的“都一處”,也就只點了個燒麥,還有在外橋頭上的“一條龍”,也只吃了回包子。過癮非常過癮,可是這種時候多個人,可以叫幾樣兒他們的炒菜。

李天然剛上了哈德門大街就改變了主意,叫了部車。這回他懂得規矩了,講好一毛五去大柵欄。下了車就直奔瑞蚨祥綢布莊。

他這天是來北平那天的打扮,米色西裝,太陽眼鏡。進門就說要買緞面兒。兩個伙計跑過來招呼他上了二樓,又給他撣衣服,又給他倒茶。他覺得選起來太費事,就叫那位老山東師傅給挑兩塊緞料,做夾袍。藏青和古銅。然后也沒問價錢,付了就走。

他出了店門,上車。直奔南小街煙袋胡同……心里頭有點兒嘀咕,說是下禮拜,今兒才星期六。還不到四天。

木門還是半開著。他又有點兒尷尬,是叫還是不叫?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關大娘?”

“哪位?”

“姓李……來取大褂兒?!?

門開了。關大娘一身白色單褲褂兒站在他面前,“呦,是李先生……”她微帶笑容,清清爽爽的瓜子臉,沒擦脂粉,黑黑的頭發,亮亮的眼珠兒。耳垂上倒是多了副墜子,淺紅的唇,滿滿的胸,“……里邊請?!?

進了大門,瞧見院子南角有位太太在屋檐下頭生火,還有位老太太在旁邊說話。關大娘給介紹,“這位是李先生,馬大夫家的客人。”又揚了下她那挽著半截袖子的手臂,“孫老奶奶,徐太太?!?

李天然朝著她們微微鞠了個躬,搞得這兩位有點兒不知所措。關大娘立刻補了一句,“李先生來取活兒。”說著就趕快請他進了西屋。可是都清清楚楚聽見那位徐太太,還是壓低了嗓門兒,跟老奶奶說,“您瞧瞧,還是自個兒來取?!?

他感覺到關大娘也略略有點兒不自在。她也沒去張羅倒茶,也沒請李天然坐,只是拉了拉她的小白褂兒,“一件好了,另一件還沒縫袢扣兒?!?

“那我先拿一件。”

關大娘伸手拉開了頭頂上的燈,從長板桌上取了一件深藍色大褂兒,“您試試……我替您拿這個包兒?!?

李天然把瑞蚨祥的紙包交給了關大娘,順手將摘下來的黑眼鏡也給了她,脫了西裝上衣,套上了那件藍布大褂兒。

很合身,只是新打的袢扣有點兒緊。關大娘看他左扣右扣也袢不上脖子上那個,也沒言語就過來幫他扣。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李天然更覺得關巧紅的皮膚細,臉上線條干凈分明。那雙亮亮的黑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盯著她兩只正在忙的手,可是顯然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面頰微微泛紅。

她扣上了,轉身一指后面那張大鏡子,“您站這兒瞧?!?

李天然向前移了移,稍微瞄了一眼,“很好,我這就穿了走?!?

“另一件明兒來取?!?

“下過水沒有?”他微微抬頭問鏡子里的巧紅。

“下了。”她也朝著鏡子回答。

他用手一指長板桌上的紙包,“有兩塊料子,再給做兩件夾的。”

“天就涼了,做件夾的跟件棉的吧。”

“也成,你看著辦吧……”說著就撩起了大褂,從后口袋取出皮夾,拿出幾張鈔票,“不能叫你先墊,還有別的活兒……”他把錢放在桌上,用把剪子壓著,“還得再量嗎?”

“不用了……夾袍做襯絨的吧?”

李天然點了點頭,拿起了上衣,“另一件……我過兩天再來?!?

“待會兒……給您打個包兒?!?

“不用,沒幾步路。”二人先后出了西屋。院里沒人了,關大娘送到大門口,“袢扣用幾天就松了?!?

他微微欠身,“另一件不急,不用趕……”

“那您慢走?!彼址鲋鹃T。

李天然沒再回頭,出了煙袋胡同,覺得太陽很曬,一摸上衣,發現墨鏡忘了拿了。

他走慢了,猶豫了一下,真忘記了?……

進了家門,正在掃院子的老劉抬頭,“今兒回來得早,吃了嗎您?”

李天然這才想起還沒吃中飯,一看表,都兩點多了,“廚房里有什么?”

“給您打個鹵吧?”

“成?!彼匚?,放下上衣,也沒脫大褂,靠在床上。他需要沉靜一下。

前幾天幾乎霸占了他腦海的那張日本圓臉,這幾天好像消失了。干嗎今天就急著取大褂兒?回來快一個禮拜了,還沒去想該干什么。離初一還有半個多月。師叔會不會出現還不知道。見不著又怎么辦?城也逛得差不多了。還有,總不能老在馬大夫家這么住下去吧?帶回來那幾百塊美金又能用多久?怎么就這么急著去?又急著走?

吃完了打鹵面,他回房閉了會兒眼。一陣蟬鳴把他吵醒。他下了院子,微微一笑。劉媽可真心細,已經給他擺上了,酒,冰,蘇打,全套。

“好吧!”他坐在藤椅上,給自己配了杯威士忌。太陽已經斜得看不見了。天涼快了點兒。

劉媽可沒馬上就走,“這活兒……”

“挺好?!?

前院有了聲音,馬大夫回來了,進了內院,看見李天然在那兒優哉游哉,“你倒真會享福……嘿!新大褂兒!”他也沒坐,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從醫藥包取出一條“駱駝”牌香煙,“同事送的,你拿去吧……”一口喝完,“我去洗個澡?!?

四合院兒真是安靜。李天然坐在那兒,像是身在山中野廟。這么小小一個院子,方方正正,天井那兒的樹有槐有榆有棗,都有三四個人高,魚缸里有魚,花盆里有花。大門一關,外邊什么雜音飛土都進不來。完全是個人的小天地。馬大夫這幢兩進四合院,雖然比不上王府宅院,可是大門也夠厚夠重。影壁,垂花門,配上那朱紅的回廊走道,立柱橫梁……對,過幾天找房子也得找個小四合院兒。進出不打攪人,人也不打攪他。

馬大夫下了正屋臺階,一身藍白浴袍,“過了節可就沒幾天可以這么坐了……奇怪,陰歷八月中了,蟬還在叫……”他繞著院子走了走,喂了喂魚,“還沒跟你說晚上去哪兒吃飯吧?”

李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坐了下來,倒了酒,加了點蘇打水,“是個老朋友,我算是他們的家庭醫生……姓藍,叫藍青峰,聽過這個人嗎?”

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喝了一口,取出了煙斗,“老西兒,五臺人,十七歲參加了山西的辛亥革命,完后去日本念書……早稻田……完后跑了趟歐洲。回來閑了幾年,認識了馮玉祥……那會兒馮在北京當陸軍檢閱使……藍去給他做少校參謀,一直干到上校,干到北伐成功。馮將軍給蔣先生請去了南京……他這才退下來,沒跟去。馮玉祥很欣賞他,臨走升他少將,算是個禮吧……哈,只干了一天少將就退伍了……在天津開辦了家‘華北實業公司’……紗廠,面粉廠,水泥廠,輪胎廠……他說是從衣食住行開始……老天,才不過八年,藍董事長成了一位民族企業家……”

李天然蠻有興趣地聽,也沒打岔。馬大夫看了他一眼,點上了煙斗,“你大概覺得奇怪,給你介紹這么一號人物……我想你總得找件事做……”馬大夫喝了口酒,“他那家公司今年初在北平辦了個周刊,《燕京畫報》……我在想,你過去看看……”

天然抿了口威士忌,看看也好,好歹是件正式工作,總比給人看家護院強。

二人快七點動身。馬大夫換了身灰西裝,綠領結。李天然還是那套,只多了條紅色斜紋領帶。過二道門的時候,馬大夫把車鑰匙給了天然,“你開?!?

李天然上了干面胡同,“怎么走?”

“已經走西口了,上哈德門大街,接東四,他們住九條?!?

大街上還很熱鬧,也許是快過節了,也許是天兒好。一進九條就安靜了下來,一陣陣蟬鳴傳進車內,“奇怪,都快中秋了,還在叫……”馬大夫伸手一指,“三十號?!?

東四九條三十號藍公館坐北朝南。大門口兩尊石獅子,兩棵大榆樹。李天然把車緊靠著北邊灰墻停。大門沒敲就開了。一位灰衫聽差領著他們穿過前院,過了垂花門,也沒繞回廊,直跨內院上了北房。李天然覺得院子暗了下來,抬頭發現上面搭著天棚。

正屋門口臺階上等著他們的那個人,看起來四十左右,個子不高,長方臉,唇上短須,筆直地站在那兒。

馬大夫先上了兩旁擺著好幾盆菊花的臺階,給他們介紹。

都進了客廳。李天然立刻感覺到這是個有錢人家。家具擺設有中有西,有新有舊。很講究,可是不過分。不豪華,可是有氣派。

“今天晚上老班給我們做了幾道揚州菜?!彼{青峰等上過了茶才開口,帶點兒山西口音,“希望你們胃口好,本來是為六個人準備的,現在就我們三個人吃……”

李天然不知道他指的都是誰,沒有作聲。馬大夫掏出了煙斗,“怎么回事?”

“藍田不知道哪兒去了……剛才又聽楊媽說,藍蘭臨時給同學拉去看電影,招呼也沒打……蕭秘書趕不回來……”藍青峰一身打扮也是有中有西,淺灰西裝褲,深灰中式短褂,“哦……”順手指了指馬大夫身后,“喝酒自己來?!?

馬大夫起身走到酒柜。

“李先生回來多久了?”

“不到一個禮拜……二十一號回的北平。”

“前幾天馬大夫提起了你。令師我也久聞。”

李天然微微點頭,心中覺得非常坦然。既然姓藍的如此直爽,就希望此人可靠。

馬大夫回來給了天然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原來的小沙發上,“有什么消息沒有?”

“唉……就糟在有……豐臺撤了,這你知道……我才又聽說,剛上任的川越大使,就這幾天,正在跟張群談判,還一再堅持廣田那三個原則?!?

“那這邊這個冀察政務委員會怎么辦?”

“就擺在那兒吧……反正也不過是南京東京之間一個暫時妥協。”

“你怎么打算?”

藍青峰沒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日本二月政變之后,我已經開始把北平的業務轉去了天津……這兒我只打算留個畫報?!?

“你覺得北平不保?”

“我看北平天津,河北綏遠察哈爾,都不?!旖蜃饨邕€可以暫時躲一躲……美國有什么消息?”

這句話算是在問馬大夫和李天然兩個人。李天然沒有作聲。馬大夫說,“就糟在沒有?!?

李天然還是沒有反應。藍青峰面帶苦笑地站了起來,“吃吧?!本徒虚T口伺候的聽差去招呼廚房。

是有幾道揚州菜。煮干絲,清燉獅子頭。可是也有板鴨肴肉,干炸里脊,栗子白菜,鍋塌大蝦。

三個人打發掉一小壇溫得剛好的花雕?;氐娇蛷d,茶幾上已經放好了一壺茶。藍青峰等他們兩位分別洗了手,喝了口茶,才問李天然,“我們《燕京畫報》需要一位英文編輯,有興趣嗎?”

李天然也坦白回答,“有,可是沒做過?!?

藍微微一笑,“我也是頭一回辦報。我們那位主編金士貽先生,沒來之前,也沒做過。”

天下沒這么容易就謀上個職位的吧?這就算雇了?李天然知道是馬大夫事先打過招呼,可是……“既然您這么說,那我就接受了?!?

“好,那就下禮拜一開始,先試兩個月,薪酬每月三十。兩個月后,如果雙方都同意做下去,則每月五十元,合適嗎?”

李天然點點頭。藍又接下去,“你還沒看過我們的畫報,北平第一家……待會兒帶幾本回去……還有,辦公室就在西廂房。”

“爸!”房門口傳來清脆的一聲,“我回來了。”

三個人都轉頭。一個白衫裙,白短襪,白皮鞋,一身全白的小女孩兒跨進了門,“啊呀!馬大夫,您好!”上來和站起來的馬大夫吻吻面頰,再轉身彎下去親了親藍青峰的額頭。

李天然站了起來。

“過來見見李先生,剛從美國回來,也剛進我們畫報……李先生,我女兒藍蘭?!?

都坐下了。聽差的過來給小姐上了杯茶,藍蘭舉起了茶杯,“Wel-come back!”

“Thank you.”

“好極了……”馬大夫笑了,“請我們的英文編輯給翻譯一下?!?

大伙兒全都笑了。李天然猜藍蘭大概十六七歲。一副大小姐的派頭,而且是洋派大小姐的派頭。打扮不用說了,一切舉止動作,連笑起來都和美國女孩兒差不多。

“藍蘭是麗莎的學生,”馬大夫看著她,可是話是說給李天然聽的。李“哦?”了一聲。

“What?李先生認識Mrs.Mckay?”

李天然微笑點頭。

藍青峰很舒服地靠在沙發上,“還沒開學。這兩個多月簡直玩瘋了?!?

“爸!現在不玩,等上課才玩?而且我也沒玩瘋!”她漸漸收回了夸張的語氣,“爸,我該怎么稱呼這位李先生?”

“李先生不就很好嗎?”

“不好,不好。生人才叫先生。他是家里的朋友,又是馬大夫家的朋友……”

她眼珠兒轉來轉去,“可是他又不老,總不能叫他李伯伯李叔叔,可是又不大不小,又不能叫他李哥哥李弟弟……”她笑得說不下去了?!澳憔蜕僬f兩句吧?!彼{青峰滿臉笑容。

“讓我想想……好,姓李……”她抬頭盯著他,“叫什么?”

“天然,李天然?!?

“李天然……天然李……Tian-Jan Lee……好……我有了……”她一下子坐直,“T.J.,以后就叫你T.J.,什么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都不對勁兒!”

馬大夫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咱們該回去了……T.J.。”

藍蘭高興地拍手。

“藍蘭!”她父親沉住氣喊了一聲,“夠了!”

他們出了客廳,下了臺階。馬大夫抬著頭問,“你們搭棚了?”

“唉,都是他們兩個吵著要的……”藍青峰在經過西廂房的時候,叫聽差的進去取畫報,“在這兒上班……”他接過一沓畫報,遞給了天然,伸手拉著藍蘭,一直送他們出了大門,看他們上車。

李天然發動了福特,剛開始走,突然后邊一聲大喊,“Bye, T.J.!”他輕輕一敲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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