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灰燼荒原尚未完全從刺骨的寒冷中蘇醒，哨站前的空地上卻已有了動靜。

那口最大的鐵鍋已經被架起，底下燃著的不是昂貴的木柴，而是收集來的枯草、干糞和少量耐燒的灌木根，冒著濃煙，火苗卻頑強地舔著鍋底。

鍋里是從“黑水溪”取來的渾濁溪水，經過一夜的沉淀和簡陋的沙石麻布過濾，雖然依舊泛著令人不安的色澤，但至少比直接取用時清澈了些許。

老格萊姆和幾個被指派幫忙的婦人正手忙腳亂地照看著火堆，巴頓則帶著兩個士兵在一旁維持著秩序，或者說，是防止可能發生的哄搶。

羅莎莉婭夫人和她那幾位護衛遠遠站在哨站門口，冷眼旁觀，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等待好戲上演的神情。

三十幾個領民，以及那十來個面黃肌瘦的士兵，都遠遠地站著，蜷縮著身體，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那口冒著微弱熱氣的大鍋，以及旁邊那幾袋象征著生存希望的發霉黑面包和少量苦薯。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饑餓、懷疑和微弱期盼的緊張氣氛。

林恩從他那簡陋的臨時居所——哨塔二層一個漏風的房間里走了出來。

他依舊穿著那身貴族的服飾，但外面罕見地套上了一件從行李里翻出的、略顯臃腫的舊皮襖，手上也沾了些許灰燼，這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感。

他沒有立刻發表演講，而是徑直走到鍋邊，拿起一個木勺，在鍋里攪了攪。

渾濁的液體隨著他的動作翻滾，散發出那股特有的、令人不悅的氣味。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林恩舀起一點，吹了吹，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淺淺嘗了一口。

他的眉頭瞬間緊緊皺起，喉結滾動，強忍著才沒有當場吐出來。

那味道，是一種混合了土腥、腐爛有機物和淡淡金屬味的怪異口感，即使經過沉淀過濾，也絕非能愉快下咽的東西。

“格萊姆，”

他的聲音因為那口水的味道有些發澀

“把我昨天讓你準備的那包東西拿來?！?

老仆連忙遞過來一個小布包。林恩打開，里面是一些曬干的、看起來同樣其貌不揚的野草和灌木皮。這是他從巴頓和幾個老領民那里問來的，本地人偶爾用來壓制水怪味或者緩解腹痛的東西，作用類似最原始的香料和草藥。

他將這些東西小心地撒入鍋中一部分，再次攪拌。

然后，他拿起那些黑面包，親手用一柄短劍將它們用力切碎，盡管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認真。碎面包塊和切好的苦薯塊被投入水中一同熬煮。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面向那些沉默注視著他的人群。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菜色、麻木、寫滿艱難生活的臉，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這水，很難喝。這面包，像石頭。這日子，他媽…的很難?！?

他下意識想爆粗，又勉強壓了下去，換了個詞，這反而讓他的話聽起來更真實，少了些貴族式的虛偽。

“我知道你們恨這地方，恨這日子。說實話，我也恨。”他指了指自己

“我昨天之前，還在帝都，睡著柔軟的床，吃著至少能下咽的食物。一夜之間，我被扔到這里，和你們一樣。”

他頓了頓，讓這些話滲入每個人的耳朵。

“那些把我們扔到這里的人，想看到什么？想看到我們為了一塊發霉的面包像野狗一樣互相撕咬！想看到我們跪在地上祈求他們施舍一點點他們看不上的垃圾！想看到我們很快凍死、餓死，或者被魔物拖走，變成這荒原里又一堆無人問津的白骨！”

他的話像冰冷的刀子，剖開了血淋淋的現實，讓不少領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眼神里除了麻木，更多了痛苦和一絲被點燃的憤怒。

“但是！”

林恩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向前走了幾步，幾乎走到人群的邊緣

“他們忘了一件事！”

他環視眾人，眼神銳利而堅定

“他們忘了，就算是野狗，被逼到絕路，也知道呲牙反咬！他們忘了，就算是螻蟻，也知道要拼命活下去！”

他走到那口大鍋前，拿起木勺，重重敲了一下鍋沿，發出沉悶的響聲。

“從今天起！我，林恩·溫斯洛，是這里的領主！你們的命，歸我管！但我的規矩，和他們不一樣！”

“在我這里，干活，才有飯吃！拼命干活，才能活得稍微像個人樣！誰要是想偷奸?；?，或者背后捅刀子，巴頓隊長的刀，絕不客氣！”他指向巴頓，后者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獨眼中閃過兇光。

“但是！”

他話鋒又一轉，語氣稍稍放緩

“只要你們聽話，干活，我向你們保證！只要我鍋里有一口吃的，就絕不會讓你們碗里空著！只要我活著，就盡量帶著你們一起活下去！”

說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事。

他親自拿過格萊姆手里的長勺，走到鍋邊，對著排在最前面一個瑟瑟發抖、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招了招手。那女孩看起來不到十歲，穿著幾乎無法蔽體的破布，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林恩舀起一勺相對稠一些的“濃湯”，小心地倒進女孩手里一個破了一半的瓦罐里，然后又拿起一小塊黑面包，放在湯上。

“小心燙，慢慢吃。”

他的聲音不自覺放低了一些，雖然依舊談不上多么溫柔，但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普通的叮囑，與他之前狠厲的言語和貴族的身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小女孩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又看看手里的食物，似乎不敢相信。

后面的人群也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幕。

林恩沒有停，他接著給下一個人盛湯，發放面包。

第二個是一個瘸腿的老人，第三個是一個抱著嬰兒、神色惶恐的婦女……

他做得很慢，動作甚至有些生疏，但異常認真。每給一個人，他都會抬眼看一下對方，雖然沒再多說什么，但那專注的目光，仿佛在告訴對方：我看到了你，你領了我的食物，從此就是我這條船上的人。

巴頓見狀，立刻示意手下士兵幫忙維持秩序，確保過程安靜。

羅莎莉婭夫人在遠處看著，嘴角的譏諷漸漸消失了，眉頭微微蹙起。

她忽然發現，這個年輕的領主，比她想象的要難對付得多。

他不僅會放狠話，更會做實事，甚至不惜放下身份去做這種賤役。

當林恩親手將食物分發給最后一個人——那個獨眼老兵巴頓時，整個空地上的氣氛已經悄然改變。

人們依舊沉默，但那種死氣沉沉的絕望感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有疑慮，有畏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認可的觸動和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置信的希望。

他們喝著手里的熱湯，吃著硬邦邦的食物，目光卻不時瞟向那個正在用一塊還算干凈的布擦手的年輕領主。

他看起來依舊年輕，甚至有些單薄，但此刻，他身上仿佛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將這幾十個瀕臨崩潰的人，初步凝聚在了一起。

林恩擦完手，看著或坐或站、默默進食的領民，知道第一步已經邁出。

信任的建立非一日之功，尤其是對這群被傷害太多次的人。但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共享苦難、展示權威、并親手給予生存所需——打破了第一層堅冰。

“吃完之后，”

他再次開口，聲音平穩

“所有人，聽安排?！?

“巴頓，你的人分成兩班……”

“格萊姆，組織婦人……”

“還能動彈的男人，下午跟我去上游探路……”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達，有了前面那番舉動，此刻再無人質疑，紛紛低聲應喏。

下午的探索，林恩依舊親自帶隊。

這一次，隊伍的氣氛明顯不同。士兵們護衛得更用心，領民們雖然依舊疲憊，但眼神里多了些主動，會主動觀察四周，辨認植物，甚至有人壯著膽子向林恩指出哪些地方可能有危險。

當那處小小的泉眼被發現時，眾人的歡呼是發自內心的。

他們看向林恩的眼神，敬畏依舊，但那份微弱的希望之火，似乎又壯大了一分。這位領主，似乎真的能帶來改變。

夕陽西下，隊伍返回哨站。

雖然收獲寥寥，但每個人的精神狀態都好了不少。

林恩站在哨站門口，看著人們帶著一絲疲乏卻不再完全絕望的身影融入暮色中的營地。

他知道，這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內部的隱患遠未消除，外部的威脅依然巨大，資源依舊匱乏到令人絕望。

但他成功地播下了一顆種子——一顆名為“希望”的種子，盡管它生長在名為“恐懼”和“利益”的貧瘠土壤里。

他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東南方，那里有他急需的一切。

“大哥，你的糧食…再幫我多存一點。”他低聲自語，嘴角那絲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現。

掠奪的野心，在初步穩定內部后，開始悄然滋長。

只是這一次，他身后終于有了那么一點點，可以稱之為“基礎”的東西。收買人心，是為了更好地驅使；凝聚力量，是為了更狠地掠奪。這才是黑心領主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