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結束的第三天，夏離的座位空著。

我盯著那個空座位，心里涌起一絲不安。夏離不是會隨便翹課的人，尤其是元旦晚會后，他幾乎成了全班最積極的學生之一。

“誰知道夏離去哪了？“班會前，我問周圍的同學。

黃云非轉著籃球的手停了下來，“他寒假給我發(fā)過消息，說他爸出獄后找不到工作，家里經(jīng)濟緊張。“

姜蕪春放下書，“上周我在法律援助中心門口見過他，他在看招聘廣告。“

我的心沉了下去。法律援助中心——那是夏離夢想將來工作的地方。

陳默老師走進教室，看到空座位時皺了皺眉，“夏離請假了嗎？“

全班搖頭。

“有人有他聯(lián)系方式嗎？“

“他手機停機了。“黃云非舉手，“我昨天打過。“

陳默的表情變得嚴肅，“下課后，班干部跟我去趟辦公室。其他人想想夏離可能去的地方。“

下課鈴一響，我、黃云非、姜蕪春和周意語跟著陳默去了辦公室。陳默翻出夏離的家庭住址，臉色更加凝重。

“這個小區(qū)...是政府廉租房。“他低聲說，“我去家訪過一次，條件很艱苦。“

“我們去找他吧。“我脫口而出。

陳默猶豫了一下，“先按程序報備學校。如果放學后他還沒消息，我們再行動。“

整個上午，我都心不在焉。課間，同學們自發(fā)分成小組——有人去夏離常去的籃球場，有人聯(lián)系他初中同學，黃云非甚至溜出學校去了附近的網(wǎng)吧，因為夏離偶爾會去那里查法律資料。

中午，姜蕪春帶回一條線索，“校門口便利店老板說，最近常看到夏離在對面建筑工地轉悠。“

“工地？“我心頭一緊，“他在那干什么？“

放學后，我們十幾個同學直奔那個工地。夕陽西下，工地上機器轟鳴，灰塵漫天。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來來往往，沒人注意到我們這群學生。

“分頭找！“黃云非喊道，“我去東區(qū)，蘇霧去西區(qū)，半小時后門口集合！“

我繞著西區(qū)的腳手架尋找，呼喊著夏離的名字。風吹起塵土，迷了我的眼睛。就在我準備放棄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遠處的建材堆旁——夏離，穿著臟兮兮的工裝，正吃力地搬著一捆鋼筋。

“夏離！“我大喊著跑過去。

他猛地回頭，臉上先是驚訝，然后是窘迫。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手上纏著繃帶，臉上有擦傷，工裝褲膝蓋處磨破了。

“你來干什么？“他放下鋼筋，聲音沙啞。

“全班都在找你！“我抓住他的手臂，“你為什么不來上學？“

夏離甩開我的手，“不用你管。“

“我們是一個班的，記得嗎？“我聲音發(fā)抖，“元旦晚會，校運會，辯論賽...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現(xiàn)在你說不用我們管？“

夏離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但很快又恢復了冷漠，“我爸找不到工作，我媽做清潔工的收入不夠交房租。我得賺錢，就這么簡單。“

“但高考只剩——“

“高考？“他冷笑一聲，“就算考上大學，學費哪來？貸款？然后讓我媽一個人還？“

我啞口無言。這時，黃云非和其他同學也找了過來。

“靠！你真在這兒！“黃云非沖過來，一拳捶在夏離肩上，力道卻很輕，“知不知道大家多擔心？“

夏離看著圍過來的同學們，緊繃的表情有些松動，“你們...都來了？“

“廢話！“姜蕪春難得提高了聲音，“14班少一個人都不行。“

周意語默默遞上一瓶水，夏離接過，一口氣喝了大半。

“跟我回去。“我輕聲說，“陳默老師也很擔心你。“

夏離搖搖頭，“我不能——“

“有什么問題，我們一起想辦法。“黃云非打斷他，“你忘了上次林輕跑3000米，全班陪她跑完的事了？“

夏離低下頭，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最終，他點了點頭，“我...我得先跟工頭說一聲。“

工頭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聽說夏離要走，立刻扣了他三天工資。“學生仔就是靠不住。“他嘟囔著，把錢甩在地上。

夏離彎腰去撿，我搶先一步撿起來塞回他手里。轉身時，我看到他的眼眶紅了，但他迅速眨眨眼，恢復了平靜。

回學校的路上，夏離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在這工地干了兩周，每天從早上六點到晚上七點，搬建材、清理垃圾，什么臟活累活都干。

“手怎么了？“我指著他纏著繃帶的手。

“鋼筋劃的。“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事。“

黃云非突然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那道猙獰的疤痕，“比我這差遠了。“

夏離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你們這群傻子...為什么要來找我？“

“因為你也是傻子。“姜蕪春平靜地說，“有困難不說，自己硬扛。“

陳默老師在辦公室等我們。看到夏離的樣子，他立刻起身，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先去醫(yī)院處理傷口。“他堅定地說，“然后我們一起去你家。“

夏離猛地抬頭，“不，不能去我家！“

“為什么？“

“我爸...他脾氣不好。“夏離低聲說，“出獄后更...更暴躁了。“

陳默老師的眼神變得柔和，“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我是你的班主任，有責任了解情況。“

最終，夏離妥協(xié)了。在醫(yī)院簡單處理后，我們一行人來到了夏離家——一間位于廉租房小區(qū)的小兩居。樓道里彌漫著霉味和油煙味，墻皮剝落，露出斑駁的水泥。

夏離的母親開了門，看到這么多人，驚訝得說不出話。她是個瘦小的女人，眼角的皺紋很深，但依稀能看出曾經(jīng)的秀美。

“媽，這是我同學和班主任。“夏離輕聲說。

夏母慌亂地在圍裙上擦手，“請、請進...家里很亂...“

屋里確實簡陋，但收拾得很干凈。墻上掛著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年輕的夏離穿著初中校服，站在領獎臺上微笑——與現(xiàn)在這個滿身傷痕的少年判若兩人。

“夏先生呢？“陳默老師問。

夏母緊張地看了一眼臥室門，“他...他身體不舒服，在休息。“

門突然開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走出來。他比我想象中瘦小，背微駝，但眼神銳利。“誰說我身體不舒服？“他聲音沙啞。

夏離立刻站直了身體，“爸，這是我班主任陳老師和幾個同學。“

夏父的目光掃過我們，在看到夏離手上的繃帶時，眼神閃爍了一下，“又去工地了？我說了不用你——“

“夏先生。“陳默老師打斷他，“能單獨談談嗎？“

兩個男人進了臥室，關上門。我們其他人坐在狹小的客廳里，氣氛凝重。夏母給我們倒了茶，手一直在抖。

“阿姨，夏離成績很好。“我試圖緩和氣氛，“尤其是辯論，全校聞名。“

夏母的眼中閃過一絲光彩，“他從小口才好，像他爸...以前。“她突然壓低聲音，“他爸出事那年，小離剛上高一，原本是年級前十...后來就...“

夏離猛地站起來，“媽！“

臥室門開了，陳默老師和夏父走出來。夏父的臉色比剛才緩和了許多，甚至有些慚愧。

“夏離明天回學校。“他生硬地說，“我...我會想辦法找工作。“

夏離不敢相信地看著父親，又看看陳默老師，“你們...說了什么？“

陳默老師微微一笑，“男人之間的談話。“他轉向夏父，“夏先生，謝謝您的理解。“

離開夏離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陳默老師堅持送我們每個人回家，自己最后走。

“老師，您怎么說服夏離爸爸的？“分開前，我忍不住問。

陳默老師沉默了一會兒，“我告訴他，我父親也曾入獄。“這個從未提過自己家庭的男人輕聲說，“但我的老師沒有放棄我，所以我才能站在這里...不讓孩子為父母的錯誤買單，這是教育的底線。“

這句話在我心頭重重一擊。我看著陳默老師疲憊卻堅定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教育者。

第二天，夏離回到了班級。他手上的繃帶換成了干凈的，臉上的擦傷也結了痂。同學們默契地沒有多問，只是黃云非扔給他一顆糖，“補補血糖。“

課間，夏離悄悄告訴我，他父親答應去找社區(qū)安排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至少能讓他繼續(xù)上學。

“陳老師...很特別。“夏離輕聲說，“他告訴我爸，我有希望考上法律專科，將來做法律援助律師。“

“你會的。“我堅定地說。

夏離難得地笑了，“謝謝你...來找我。“

我以為事情會就此好轉，但命運似乎總愛開玩笑。高考百日誓師大會上，校長講話時特別“關照“了我們班：

“...尤其是復讀班同學，要認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好高騖遠。能考上專科就是成功...“

臺下，我們班的同學一個個低下頭。夏離的拳頭捏得發(fā)白，黃云非冷笑一聲，周意語則緊緊抱住了自己的素描本。

大會結束后，我去洗手間時，聽到隔壁隔間傳來熟悉的議論聲——是我原來重點班的同學。

“...那不是蘇霧嗎？居然還在復讀班混。“

“聽說她跟一群問題學生打得火熱，自甘墮落。“

“復讀一年還是考不上，多丟人啊...“

我僵在原地，心臟狂跳。一年前，這些議論會讓我崩潰。現(xiàn)在，它們依然像刀子一樣扎進心里，只是...沒那么痛了。

回到教室，我看到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坐著，氣氛低迷。夏離在翻一本法律入門書，但眼神渙散；黃云非把籃球轉得飛快；姜蕪春盯著窗外發(fā)呆。

“我們...要不要開個班會？“我提議。

沒人響應。就在這時，廣播突然響起：“高三(14)班班主任陳默，請立即到校長辦公室。重復，高三(14)班班主任陳默...“

全班面面相覷。夏離合上書，“出什么事了？“

十分鐘后，陳默老師回到教室，臉色異常平靜，“校長認為我們班拖累了學校升學率，建議部分同學考慮轉去職高沖刺班。“

教室里炸開了鍋。

“什么意思？要放棄我們？“

“憑什么？我們校運會、元旦晚會不都表現(xiàn)很好嗎？“

“就因為我們是'棄子班'？“

陳默老師抬手示意安靜，“我拒絕了。“

簡單的三個字，讓教室瞬間安靜下來。

“我說，14班一個都不能少。“陳默老師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距離高考還有一百天，我會證明校長的判斷是錯的。“

這番話像一針強心劑，同學們的眼神重新亮了起來。但我知道，懷疑的種子已經(jīng)種下——在校長的話里，在原同學的議論中，甚至在我們自己的心里：我們真的能行嗎？

放學時，夏離攔住了我，“別聽那些閑言碎語。“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聽到了？“

“猜也猜得到。“他冷哼一聲，“那些人根本不懂，我們比他們強多了。“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他們沒經(jīng)歷過我們經(jīng)歷的。“夏離直視我的眼睛，“挫折不是污點，而是勛章。我們比任何人都懂得堅持的意義。“

這番話讓我心頭一熱。是啊，這一年來，我見證了林輕跑完3000米的堅持，周意語對抗母親質疑的勇氣，夏離在家庭變故中的擔當...這些，是那些一帆風順的同學永遠無法理解的財富。

“夏離，“我輕聲說，“謝謝你回來。“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謝謝你們找到我。“

走出校門時，夕陽正好，給整個校園鍍上一層金色。

一百天后，高考將決定我們去向何方。但此刻，站在這個被稱作“棄子班“的集體中，我感受到的，卻是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