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修撰,清貴無比,于新科進士而言乃是踏入權力核心的捷徑。朱漆宮墻之內,綠樹掩映著青瓦飛檐,翰林院值房內墨香與舊紙的氣息交織,安靜得能聽見窗外樹葉的沙沙聲。新科進士們初入此地,無不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錯。然而沈墨卻知,這看似清貴的閑職,不過是風浪前夕短暫的平靜。她坐在屬于自己的那張紅木案后,指尖撫過冰涼的桌面,銀絲面具下的目光沉靜如水。
授職后第三日,一份來自大理寺的公文便被送到了她的案頭。送公文的小吏腳步輕而快,放下那冊淺褐色的卷宗時,幾乎沒敢抬眼多看這位新晉修撰一眼。沈墨展開一看,并非尋常的文書謄抄或典籍校對,而是一樁陳年舊案的卷宗——三年前,戶部一名主事于家中自縊身亡,案發前正奉命清查漕糧賬目。卷宗結論是“畏罪自盡”,但疑點頗多,語焉不詳。公文措辭客氣,言道此案關聯后續漕運改革,特請沈修撰這等新銳才俊“協助厘清,以供參詳”。
落款處,是攝政王蕭玦凌厲逼人的私印。那朱紅的印跡仿佛還帶著一絲凜冽的寒氣。
沈墨指尖拂過那冰涼的印紋,心下了然。這不是請教,是試探,是下馬威,更是警告。蕭玦將她那日殿上的話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用一樁棘手的舊案,將她架在火上烤。辦好了,是僭越插手大理寺事務;辦砸了,便是徒有虛名,不堪大用。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位坐在輪椅上的攝政王此刻的神情——冷漠的,帶著一絲玩味的審視。
她沉吟片刻,鋪紙研墨。翰林院特供的宣紙細膩如脂,徽墨在端硯中化開,散發出清冽的香氣。沈墨懸腕執筆,字跡工整清勁,卻并未直接翻閱卷宗,而是先寫了一封簡短的回函,言辭恭謹,稱自己才疏學淺,不敢妄斷舊案,然王爺有命,自當盡力,懇請允她調閱相關案卷及人員記錄,并需時日細細研讀。
回函送出,她閉上眼,指尖在案幾上無聲敲擊。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銀白的面具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并非求助“幽影”,此刻任何外界異動都可能落入蕭玦眼中。她必須先用“沈墨”這個身份,接下這第一招。
翌日,大理寺竟真的送來了幾大箱相關的卷宗副本。兩個穿著深色公服的小吏抬著沉重的木箱,腳步聲在翰林院靜謐的回廊中格外清晰。木箱被一一打開,露出里面堆積如山的卷宗,紙張陳舊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幾乎將值房內原本的書香壓了下去。
同僚們路過她敞開的房門,皆投來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有人低聲交談:“這才幾日,就惹上這等麻煩事…”也有人搖頭嘆息:“攝政王親自過問的案子,豈是那么容易碰的?”
沈墨閉門謝客,埋首于故紙堆中。她將卷宗按時間、證人、證物分門別類,動作熟練得不像個新入翰林的文人。陽光從東窗移到西窗,她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只有手指快速翻閱紙頁的沙沙聲不絕于耳。她看得極快,記憶力驚人,很快便從紛繁復雜的記錄中抓到了幾處細微的矛盾:那名主事“自殺”前一日,還曾與人約定次日驗收一批新到的算盤;家中賬目顯示,他死前半月曾存入一筆不大不小的銀錢,來源不明;卷宗里一份關鍵證人的口供筆錄,墨跡深淺略有差異,似后來添加。
這些疑點,當年查案之人豈會看不出?不過是被有意無意忽略了。沈墨的指尖停在那頁口供上,目光漸冷。
她正凝神間,值房的門被輕輕叩響。
“沈修撰可在?王爺請您過府一敘,商討案卷事宜。”門外是聲音平板無波的侍從。
該來的終究來了。沈墨深吸一口氣,將正在翻閱的卷宗合上,整理了一下官袍和面具。銀質的面具貼在臉上,冰涼如初,恰到好處地遮掩了她此刻的神情。
“有勞帶路。”她推開門,看見一個穿著玄色侍衛服的男子垂手而立,面無表情。
攝政王府邸森嚴,朱門高墻,石獅肅立。一路行去,守衛皆屏息無聲,甲胄偶爾摩擦發出冰冷的輕響,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沈墨跟隨侍從穿過重重回廊,廊外庭院深深,奇石林立,卻莫名透著一股蕭瑟之氣。她被引至一處僻靜的書房,并非接待外客的正堂,更顯私密。
蕭玦坐在窗邊的輪椅上,身披一件玄色暗紋錦袍,膝上蓋著薄毯。他正執筆批閱著奏疏,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勾勒出他側臉的冷硬線條,也照出他眉宇間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病色。
“下官沈墨,參見王爺。”她躬身行禮,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蕭玦未抬頭,筆尖未停,只淡淡道:“免禮。案卷看得如何?”他語氣平常,仿佛只是上司對下屬隨口一問。
“回王爺,卷宗浩繁,下官才力有限,僅初步瀏覽,發現幾處微末存疑之處,尚未敢有定論。”沈墨回答得滴水不漏,姿態恭謹。
“哦?說說看,何處存疑?”蕭玦終于放下筆,抬眼看她。那雙眼睛深若寒潭,帶著審視的壓力,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
沈墨垂著眼,將她發現的幾處矛盾一一說出:約定的算盤、不明的銀錢、墨跡迥異的口供。她條理清晰,語氣平穩,只陳述事實,不加任何臆測,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就事論事的翰林官員。
蕭玦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輪椅光滑的扶手,眼神晦暗不明:“依你之見,此案并非自盡?”
“下官不敢妄斷。只是覺得,若這些疑點能得以澄清,或能使結論更為穩妥,不負王爺囑托,亦不愧對死者。”沈墨依舊垂著眼簾,避開那銳利的目光。
書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聽得見窗外細微的風聲。
忽然,蕭玦毫無預兆地輕輕咳嗽起來,肩膀微顫,臉色驟然變得蒼白。他下意識地伸手,用力按向自己的右腿膝蓋,眉心緊蹙,似是舊疾疼痛驟然襲來,打破了方才的冷峻威嚴。
幾乎是同時,靠近窗邊條案上的一尊白玉鎮紙——那玉質瑩潤,雕工精湛,顯然是貴重之物——因他方才放筆的動作略重,竟微微晃動起來,重心偏移,眼看就要從案邊墜地碎裂!
電光石火間,站在數步之外的沈墨身影極輕微地一動。她的肩胛驟然繃緊,腳尖幾乎難以察覺地轉向書案方向,袖中的手猛地抬起半分,那是一個欲發力前沖、卻又被強大意志硬生生扼止的姿態。所有動作發生在瞬息之間,她立刻壓下了所有異樣,恢復了垂手而立的姿態,仿佛從未動過。
“王爺!”旁邊的侍從驚呼上前,一把扶穩了那搖搖欲墜的鎮紙,又忙不迭地為蕭玦撫背順氣,語氣驚慌。
蕭玦擺擺手,止住了咳嗽,呼吸略顯急促,但目光卻倏地投向沈墨,銳利如刀,精準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間絕非文官應有的反應:“沈修撰方才……似乎想提醒本王?”他的聲音還帶著一絲咳后的沙啞,但其中的冷意和探究毫不掩飾。
沈墨心頭一緊,背后瞬間滲出冷汗。她方才竟因他突如其來的脆弱和那鎮紙墜落的危機,險些失了分寸,暴露了深藏的本能。她迅速收斂心神,銀絲面具下的臉龐想必已失了血色,但語氣卻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慚愧:“下官失態。只是見王爺圣體不適,又見那玉器珍貴非凡,一時情急,恐其損毀……請王爺恕罪。”她將反應歸結于對上位者的關切與對器物的珍惜,合情合理。
蕭玦盯著她,目光如實質般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那視線似乎要穿透那副精致的銀絲面具,灼燒其后真正的表情。書房內落針可聞,空氣仿佛凝固,壓力陡增。
良久,他眼中的銳利才緩緩收斂,復又變得深不見底,只淡淡道:“無妨。沈修撰觀察入微,反應迅捷……倒是讓本王想起一位故人。”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沈墨的心卻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窖。故人?他想起了誰?
“案卷之事,你既已有發現,便繼續查吧。有什么需要,可直接向寺丞索取。”蕭玦重新拿起筆,目光已落回奏疏上,分明是下了逐客令,“退下吧。”
“下官告退。”沈墨躬身,一步步沉穩地退出書房,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鼓的心跳上。直到走出那壓抑的府邸,重新感受到外面街道上的陽光和市聲,她才借著整理衣袖的動作,悄悄握緊微微顫抖的手,緩緩吐出一口一直壓在胸口的濁氣。
書房內,蕭玦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指尖在依舊隱痛刺骨的膝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
那樣的反應速度,對突發危機的本能應對,以及那強行抑制后幾乎完美的掩飾……太快了,太熟練了。那瞬間的動作,絕非尋常書生、甚至尋常武將能有。那是一種歷經千錘百煉、幾乎融入骨血的反應。
沈墨……
他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眼底晦暗不明,如同風暴將至前的深海。
而走出王府的沈墨,袖中的手仍在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就在剛才,在他蹙眉按向膝蓋、流露出短暫痛苦與脆弱的那一瞬,她竟在他身上,清晰地看到了多年前戰場上,那個曾與她遙遙相對、同樣驕傲耀眼、卻最終在她面前墜馬重傷的少年將領的影子。
驚愕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席卷而來。
怎么會是他?
怎偏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