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府那日試探后，沈墨愈發謹慎。她將大部分精力投入那樁舊案，白日埋首翰林院書庫，夜晚則對著一盞孤燈反復推敲卷宗。查得越是深入，越是心驚。那些看似零散的線索，如同暗夜中的蛛絲，隱隱織成一張龐大的利益網絡，甚至牽扯到幾位如今仍在位的三皇子派系官員。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稍有不慎便會被吞噬得尸骨無存。

她將所查到的疑點反復斟酌，整理成文，措辭極盡委婉克制，只呈事實，不做任何推斷與結論，派人密封送去了大理寺。此舉既是交差，亦是表態——她看出了水下的冰山，但如何處置，權在蕭玦。她將自己置于一個純粹執行者的位置，不逾越半分。

文書送出的當夜，空氣沉悶得沒有一絲風。沈墨正在值房整理白日未竟的書稿，燭火將她纖細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微微晃動。四周寂靜，只聞更漏聲聲。

忽然，窗外傳來極輕微的叩擊聲，三長兩短，如同夜鳥啄窗。

她心中一凜，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墨點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污跡。她凝神細聽片刻，無聲起身，吹熄燭火，任由黑暗吞噬房間，這才悄然靠近窗邊。

一枚系著幾乎透明細繩的小巧竹筒被從窗縫極其緩慢地塞入，未發出絲毫聲響。

沈墨指尖輕挑，解開細繩，捏住那枚尚帶一絲室外涼意的竹筒。指腹摩挲，筒身光滑，并無特殊標記。她走到窗邊，借著微弱月光，小心擰開。里面是一張卷起的薄如蟬翼的桑皮紙，觸感柔韌。

展開，上面僅有“幽影”獨有的、需特殊藥水方能顯影的暗記印記，以及一行用細如發絲的筆觸寫就的小字：「三日后，西郊杏子林，漕糧。」

字跡銳利而熟悉，是她絕對信任的、“幽影”核心成員之一的手筆。消息簡短至極，卻重若千鈞，砸在她的心頭。西郊杏子林是漕糧入京前的一處臨時囤積點，看似尋常，但此時由“幽影”傳來消息，必是有重大變故即將發生。

沈墨指尖內力微吐，薄紙瞬間蜷縮焦化，化為細不可見的粉末，自指縫簌簌落下。她面沉如水，心念急轉，如同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蕭玦剛用漕運舊案試探過她，此刻“幽影”便送來漕糧新動向的消息，這究竟是巧合，還是……蕭玦已經察覺到了什么，故意布下的又一重陷阱？那送信之人，是否絕對可靠？

她無法斷定。但“幽影”的消息來源從未出錯，組織的紀律亦不容她猶豫退縮。無論是否為陷阱，她都必須去。

三日后，入夜。天際濃云掩月，星子稀疏。沈墨向上峰告假，借口連日勞神、略感不適，早早離了翰林院。她并未回寓所，而是繞了幾條僻靜巷弄，確認無人跟蹤后，閃入一間早已廢棄的柴房。

片刻后，一道身影悄然掠出。沈墨換了一身毫無紋飾的深灰棉布便服，長發緊緊束起藏于巾幘之下，臉上略作修飾，掩去過于出眾的眉眼。她如同融入夜色的一抹淡影，借著地形掩護，提氣縱身，避開官道，專挑林間小徑，向西郊疾掠而去。她的身法極快，足尖輕點草葉，幾近無聲，如同夜風拂過。

杏子林外，地勢漸高。她并未急于靠近，而是伏在一處背光的高坡密草之中，屏息凝神，將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運足目力向下望去，果然見林內火把攢動，燈火通明，人影綽綽遠非尋常囤糧巡查的規模，倒像是……重兵看守？更有大批騾馬車輛正在緊張裝載糧袋，看那車輛規制與行進方向，絕非運往京城官倉。

就在她全神貫注觀察下方動靜，試圖分辨車輛細節與人員服色時，身后極遠處，隔著幾個山坳，忽然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機括響動——并非沖她而來，聲音模擬得極像夜梟啼鳴，卻終究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生硬不自然，打破了自然夜息的韻律。

沈墨渾身汗毛瞬間倒豎！

有埋伏！不是針對林中人，而是針對可能前來探查之人！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包圍圈！

她瞬間收斂所有氣息，體內運行的內力歸于沉寂，身體緊貼地面，冰冷的地氣透過薄衫滲入肌膚，她仿佛化作了坡上的一塊石頭，一叢荒草。

片刻死寂之后，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暗夜凝結的幽靈，無聲無息地滑入她的感知范圍。蕭玦端坐在那架結構精奇的輪椅上，輪椅碾過略帶坡度的草葉與松軟泥土，竟只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聲，顯是經過了特殊處理。他停在她方才途徑的一棵老樹的陰影下，目光如實質般掃過周遭的每一寸黑暗，銳利得幾乎要刺破夜幕。他蒼白的面容在微弱的天光下顯得愈發冷硬，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

“無人？”他低聲自語，聲音低沉而平穩，卻帶著一絲冰冷的疑惑。他修長的指尖有節奏地輕敲著輪椅扶手，似在思索。他收到密報，今夜此地或有異動，特意親自前來坐鎮，并布下了層層暗哨，方才那聲刻意制造的異響便是外圍的示警。但此刻，林外除了風聲，一片死寂，仿佛那聲異響真的只是錯覺。

他并未放松警惕，驅動輪椅，緩緩前行幾步，恰好停在了沈墨藏身的山坡下方不遠。一輪殘月掙扎著破開云層，清冷的光輝如水銀瀉地，恰好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也照亮了輪椅扶手上雕刻的繁復紋路，反射出冰冷的光澤。這月光也讓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平添了幾分孤寂與…脆弱？

沈墨屏住呼吸，心跳聲在耳鼓中放大如擂鼓，她強行壓制，連胸腔的起伏都降到最低。她此刻若被發現，出現在這敏感時間、敏感地點，之前所有小心翼翼的偽裝都將頃刻崩塌，百口莫辯。

蕭玦似乎并未立刻察覺坡上近在咫尺的潛伏者。他只是微微仰頭，望著遠處火光明滅、人影穿梭的杏子林，眼神冰封，看不出絲毫情緒。忽然，他喉嚨滾動，抑制不住地發出一連串低而壓抑的輕咳，肩頭微微顫動，在這萬籟俱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他下意識地伸手，熟練地打開輪椅旁一個不起眼的暗格，取出一個素面白瓷小瓶，拔開塞子，倒出兩粒烏黑的丸藥，看也未看便合著唾液吞服下去。那一系列動作流暢卻透著一絲長年累月積攢下的疲憊與無奈。

伏在坡上的沈墨，心像是被那壓抑的咳嗽聲和月光下他吞藥時顯得格外單薄無助的身影莫名地揪了一下。這位權傾朝野、心思莫測的王爺，似乎也有著不為人知的苦楚。

就在這時，杏子林內異變陡生！

一陣短促的呵斥聲猛然炸響，隨即是清晰的兵刃劇烈碰撞之聲！火光劇烈晃動，人影瘋狂交錯，顯然爆發了突如其來的激烈沖突！

蕭玦目光驟然一厲，方才那一瞬間流露出的微弱氣息瞬間被冰冷銳利的殺伐之氣所取代。他抬手，干脆利落地向前做了一個切下的手勢。

他身后的黑暗中，數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應命而動，氣息沉凝剽悍，以驚人的速度無聲撲向混亂的杏子林，如同利劍出鞘！

機會！

沈墨瞳孔微縮，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林內的廝殺吸引，正是脫身的最佳時機！她將身法提到極致，內力流轉于四肢百骸，身體如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悄無聲息地向后飄退，意圖借著高坡的掩護迅速沒入更深的黑暗，遠離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她退后不足十丈，身形將轉未轉，即將投入一片灌木叢的陰影之際——

“咻！”

一枚冰冷的黑色圍棋子破空而來，速度極快，卻并非直射她的要害，而是算準了她后退的軌跡與速度，精準無比地打在她前方一棵老槐樹的樹干上。

“咄！”

一聲清脆又沉悶的輕響，棋子深深嵌入樹皮，阻住了她的去路，也像一聲警鐘，敲在她的心頭。

沈墨的身形驟然僵住，血液仿佛瞬間冷卻。她的一切動作，早已落在他人眼中。

“月色正好，沈修撰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

蕭玦的聲音自身后不遠處悠然響起，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冷意。他竟不知在何時，已悄無聲息地驅動輪椅，如同暗夜中的獵豹，精準地繞到了她最佳的退路上！

沈墨緩緩轉過身，心臟沉沉下墜。月光下，蕭玦的輪椅就停在那里，仿佛他一直就在那兒。他手中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另一枚溫潤的白子，目光穿越短短的距離，落在她身上，深不見底，仿佛能將人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下官……”沈墨心思電轉，腦海中閃過無數說辭，卻發現在此情此景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噓——”蕭玦卻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她的話頭。他微側過臉，指了指坡下杏子林的方向，那里的廝殺聲、慘叫聲正達到一個高潮，“好戲才剛剛開始。沈修撰不如陪本王……看看結局？”

他語氣平淡得近乎閑聊，仿佛只是興之所至，邀請一位偶遇的同僚共賞這月下“夜景”。

沈墨沉默片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此刻任何倉促的辯解都是徒勞，甚至可能露出更多破綻。她慢慢走上前，在距離他輪椅三步之外站定，這是一個既不過于親近又顯恭敬的距離。她的目光也投向山下那一片刀光劍影，看似鎮定，心中卻已掀起驚濤駭浪。

他早就發現了她。從何時開始？或許從她踏入這片區域的那一刻？那聲機括響動，或許本就是誘她顯露行藏、判斷她位置的餌？而他方才停在坡下，那短暫的咳嗽與服藥，是真實流露，還是另一種降低她戒心的表演？

兩人并肩立于月下山崗，中間隔著三步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道深不可測、殺機四伏的深淵。山下是血肉橫飛，生死搏殺；山上卻是詭異的寂靜，只有夜風吹過草葉發出的沙沙聲，以及彼此之間無聲流淌的試探與較量。

“沈修撰對此地之事，似乎也頗感興趣？”蕭玦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沈墨耳中，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墨定了定神，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自然：“回王爺，下官只是夜間悶熱，胸中有些滯澀，故出城散心，偶經此地，見林內火光喧嘩，恐有異常，故駐足一觀。實不知王爺在此辦案，驚擾之處，還請王爺恕罪。”理由依舊牽強，但她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維持著最后一絲體面。

蕭玦聞言，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聽不出是信還是不信。他并未追究她的說辭，反而手腕一揚，將手中那枚把玩許久的白子拋向她：“會下棋嗎？”

沈墨下意識地伸手，精準地接住了那枚棋子。白玉棋子觸手冰涼圓潤，那冷意卻仿佛能沁入掌心，直透心底。

“略知一二。”她謹慎答道，握緊了棋子。

“那便好。”蕭玦目光重新投向山下，那里的廝殺聲已漸趨平息，勝負似乎已分。他的側臉在月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線條。“人生如棋，世事如局。沈修撰，你覺得今夜這局棋，誰是執子之人，誰又是……棋子？”

他的問題輕飄飄的，卻意味深長，裹挾著巨大的壓力。他的目光雖看著山下漸落的帷幕，但全部的注意力，那無形的、迫人的感知，顯然都牢牢鎖在身旁之人的身上。

沈墨握著那枚冰涼的白子，只覺得它重若千鈞，仿佛捏著她此刻的性命與前路的莫測。

今夜之局，她自以為隱秘的行動，似乎從始至終，每一步都落入了他的算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