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書房靜得能聽見燈花爆開的細微噼啪聲。

沈知意垂著眼，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兩道目光——一道來自書案后冷峻的靖王蕭煜，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與探究，仿佛要將她每一寸肌膚、每一絲表情都剝開來看；另一道來自剛剛闖入的蘇婉茹，嬌艷明媚，那目光卻像淬了針，混合著驚疑、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牢牢釘在她臉上。

這詭異的沉默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指尖冰涼。

最終還是蘇婉茹先打破了沉寂。她巧笑倩兮，仿佛方才的失態從未發生過，聲音甜糯：“原來是為太后娘娘繡壽禮的繡娘姐姐。姐姐真是好手藝，竟能得王爺哥哥如此看重。”她說著“看重”，眼神里卻無半分暖意，反而上下打量著沈知意那身樸素的衣裙，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蕭煜并未理會蘇婉茹話語中的機鋒，他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沈知意，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既然人已到齊，便去繡房。沈姑娘，本王要親眼看著你起針描樣。”

沈知意心頭一緊。親王之尊，竟要親自監看一個繡娘描樣？這于理不合，更透著一股不尋常的緊迫感。她斂衽低聲應道：“是。”

繡房早已備好，就在她所住院落的隔壁，寬敞明亮，各類絲線色彩斑斕，依色相深淺排列得整整齊齊，在從窗欞透入的天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巨大的繡架繃著上好的素白綾絹，一旁的書案上鋪著那幅《云中雁》的小樣。

蕭煜負手立于窗邊，并未靠近繡架，只留給她一個挺拔冷硬的側影。蘇婉茹則好奇地湊到書案前，拿起那張小樣，嘖嘖稱奇：“這畫工真是了得，尤其是這領頭雁的眼神，哀戚決絕，倒不像雁，反而像人了。”她說著，似笑非笑地瞟了沈知意一眼，“繡娘姐姐，這般神韻，你可能繡得出來？”

這話問得刁鉆。繡藝高超者，形、色、針法皆可臻化境，但“神韻”二字，最是縹緲難捉，非心有靈犀者不能為。

沈知意沒有立刻回答。她凈了手，走到繡架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小樣之上。那只回眸的孤雁，眼神銳利而蒼涼，穿透紙背，直直撞入她心間。

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記憶碎片：夜風很大，吹得窗欞作響。她坐在燈下，對著另一幅類似的圖樣（似乎更小，繡在帕子上？），手指飛快地穿梭，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繡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外面傳來喧嘩聲和兵甲碰撞的脆響，越來越近……心慌，絕望……】

她猛地閉了閉眼，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和頭痛。再睜開時，眼神已恢復平靜，只是臉色愈發蒼白了些。

“民女盡力一試。”她聲音微啞，取過炭筆，開始在白綾上輕輕勾勒雁群的輪廓。

她的動作極其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繡架和那幅小樣。炭筆劃過綾絹，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她下筆果斷而精準，沒有絲毫猶豫，線條流暢自如，仿佛這幅圖早已深深刻在她腦海里，此刻只是將其重現于世。

蕭煜不知何時已轉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運筆的手上，以及她那副凝神屏息、蒼白卻異常認真的側顏。他深邃的眼底波濤暗涌，負在身后的手，指節微微收緊。

太像了。

不僅僅是這專注的神態，更是這種下筆如有神、仿佛與生俱來的熟悉感。三年前，也有一個人，曾這樣伏案勾勒，只是那時，她繡的不是孤雁，而是……

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鉆入他的顱腦，如同有鋼針在攪動。蕭煜的臉色幾不可察地白了一分，劍眉緊蹙，但他強行忍住了，只是呼吸略微粗重了些許。

蘇婉茹也看出了些門道，她看看沈知意，又偷偷覷了一眼蕭煜異常專注的神情，心中的不安和嫉妒如同藤蔓般瘋長。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繡娘，不僅有一張……讓她心驚的臉，竟還有這般惹得王爺哥哥格外關注的技藝？

約莫一個時辰后，沈知意擱下炭筆，退后一步，輕聲道：“王爺，線稿已初步描好，請您過目。”

蕭煜走上前。只見潔白的綾絹上，秋云舒卷，雁陣的行列、姿態，尤其是那只領頭雁的回眸，已然栩栩如生。不僅形似，更已捕捉到了那幅小樣中的幾分蒼涼神韻。

他久久凝視著那只雁眼，半晌，才低沉開口：“很好。便按此繡吧。”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緊繃的下頜線似乎緩和了些許。

“王爺哥哥，既然樣子定了，我們便不打擾繡娘姐姐做工了。”蘇婉茹上前一步，柔聲勸道，“太后壽辰要緊，需得讓姐姐專心才是。”

蕭煜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目光復雜難辨，最終點了點頭：“所需用物，只管吩咐下人。若有不解，可來……可來回稟林嬤嬤。”他頓了頓，補充道，“無事，不要隨意出院落。”

最后一句，帶著明顯的限制意味。沈知意心頭一凜，垂首應下：“是，民女明白。”

兩人離去后，繡房內恢復了寂靜。沈知意看著繡架上那幅初具形態的《云中雁》，心中卻沒有半分輕松。靖王的態度，蘇小姐的敵意，還有那不斷閃現的記憶碎片……都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正將她慢慢拉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她拿起針，選了一股灰藍色的絲線，準備從雁羽開始繡起。唯有沉浸在針線世界里，她才能暫時忘卻周遭的紛擾和內心的惶惑。

之后幾日，沈知意便足不出戶，整日待在繡房內埋頭刺繡。王府的下人們得了吩咐，倒也客氣周到，飲食用度皆不短缺，只是無人與她多話，行動也總有人若有若無地留意著。

這日午后，她正繡得眼睛酸澀，便起身到院中小憩。春日暖陽曬得人懶洋洋的，院子里有幾株晚開的玉蘭，花瓣碩大潔白，幽香陣陣。

正當她望著玉蘭出神時，一個穿著藏青色比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老嬤嬤端著一個紅漆木盤走了過來，盤上放著一盞燉品。

“沈姑娘，”老嬤嬤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威嚴，“王爺吩咐廚房給姑娘燉了盞冰糖燕窩，最是明目潤燥，姑娘連日趕工，辛苦了。”

沈知意連忙起身道謝：“有勞嬤嬤，請問您是？”

“老姓林，府里的人都喚我一聲林嬤嬤。”老嬤嬤將燉品放在石桌上，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沈知意臉上。

就在四目相對的瞬間，林嬤嬤臉上的平靜驟然碎裂！她的瞳孔猛地放大，端著空木盤的手劇烈地一顫，幾乎失手將其摔落。她像是大白天見到了鬼魅一般，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幾乎要脫口而出某個名字，卻又死死忍住。

那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甚至還有……恐懼？

“嬤……嬤嬤？”沈知意被她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

林嬤嬤猛地回過神，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穩住心神，但眼神依舊驚疑不定地在沈知意臉上來回逡巡，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沒、沒什么……姑娘……姑娘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故人？又是故人？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靖王初見時的異常，蘇婉茹的驚愕，如今連王府的老嬤嬤也是這般反應……他們看到的，究竟是誰？

“敢問嬤嬤，那位故人是……”沈知意忍不住追問，心跳如擂鼓。

林嬤嬤卻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后退半步，眼神閃爍，避開了她的目光：“都是過去很久的事了，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姑娘快趁熱用了吧，老身、老身還有事，先告退了。”

她幾乎是倉皇地轉身，腳步踉蹌地快步離去，仿佛身后有惡鬼追趕。

沈知意愣在原地，看著那盅猶自冒著熱氣的燕窩，只覺得渾身發冷。

陽光依舊溫暖，玉蘭依舊芬芳，但她卻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那個她苦苦追尋的過去，似乎就在眼前，被這些人的異常反應一點點勾勒出模糊而駭人的輪廓。它仿佛關聯著某些巨大的秘密、某些強烈的情感，甚至可能是……某些可怕的往事。

這些人透過她看到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人”？

而她自己，在那個已然遺忘的故事里，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繡架前，下意識地拿起針線，手指卻顫抖得厲害。她望著那只回眸的孤雁，雁眼蒼涼，仿佛正透過時空，無聲地凝視著她，訴說著一段被塵封的、不為人知的悲歡。

謎團如云，越聚越濃。

而她，已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