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煙雨朦朧，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著天光，空氣中彌漫著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錦瑟坊”臨河而建，一架古老的織機吱呀作響，與窗外淅瀝的雨聲、偶爾劃過水面的槳聲交織成一片寧謐的樂章。

沈知意坐在窗邊的繡架前，指尖捻著細如發絲的碧色絲線，針尖在薄如蟬翼的素綾上游走，落下細密而精準的針腳。她正在繡的是一幅《春江煙雨圖》，遠山含黛，近水微瀾，一葉扁舟系在垂柳之下，意境空靈。只需再添上幾縷氤氳水汽，便可完工。

坊主柳娘子端著一盞新沏的碧螺春走過來，輕輕放在她手邊，看著她手下漸成的繡品，眼中滿是贊嘆與憐惜：“知意，你這雙手，怕是天上織女下了凡塵。這雨霧之氣，竟能用針線表現得如此鮮活，像是能沾濕人衣襟似的。”

沈知意抬起頭，露出一張清麗卻略顯蒼白的臉，唇角彎起一個淺淡的笑意：“姑姑又取笑我。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她對自己的技藝并無太多實感，仿佛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深植于血脈之中，即使失去了所有記憶，它也未曾離開。

三年前，柳娘子在城外的河邊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她，身上除了一件被水浸透、材質卻非尋常百姓能及的舊衣外，別無他物。救醒后，她對自己姓甚名誰、來自何方、為何落水一概不知，唯獨對這刺繡之事，信手拈來。柳娘子心善，收留了她，見她心思澄凈，便為她取名“知意”，取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盼她有一日能想起過去。

然而三年過去了，她的記憶依舊是一片空白，只有某些瞬間，一些模糊的碎片會毫無征兆地闖入腦海——有時是漫天絢爛的煙火，有時是冰冷徹骨的湖水，有時……是一道模糊卻令人心安的背影，以及低沉的、喚著某個陌生名字的聲音。每當她想抓住些什么，頭便會隱隱作痛，最終一無所獲。

“對了，”柳娘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一封燙金的請柬，面色有些凝重，“方才京城靖王府來了人，下了這份帖子。”

“靖王府？”沈知意微微一怔。靖王蕭煜，當朝戰神，權勢煊赫，即便遠在江南，她也聽過他的威名。那樣遙不可及的人物，為何會與一個小小的繡坊扯上關系？

“說是王府欲為太后籌備壽禮，需一幅獨具匠心的繡屏。不知從何處聽聞你的手藝，特指名要你入京，為太后繡一幅《云中雁》圖。”柳娘子語氣里帶著擔憂，“靖王府……那是龍潭虎穴之地。知意，你身份不明，我實在不放心你去。”

《云中雁》？沈知意的心莫名一跳。這圖名……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可知要繡何種樣式？”她輕聲問。

“送來了一幅小樣。”柳娘子將請柬附帶的一卷宣紙展開。

紙上用墨筆勾勒著簡略的圖樣：秋日蒼穹，云海翻涌，一行大雁南飛，姿態各異，領頭的那只雁，回眸顧盼，眼神竟被描繪得極其生動，似有無限眷戀與決絕。整幅畫意境蒼涼而壯闊，筆法精湛，絕非普通畫師所為。

在看到那回眸孤雁的瞬間，沈知意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攫住了她的太陽穴，眼前景象開始模糊、旋轉……

【記憶碎片：凜冽的寒風，高高的宮墻，她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借著稀薄的月光和遠處隱約的燈火，用凍得發僵的手指，在一方素帕上拼命繡著什么……圖案似乎就是一只雁……耳邊傳來壓抑的哭泣聲和焦急的低喚：“小姐，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然后是奔跑，無盡的黑暗，冰冷的河水涌入鼻腔……】

“知意！知意你怎么了？”柳娘子見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慌忙扶住她搖晃的身子。

針尖刺入指尖，一滴鮮紅的血珠滲出，迅速在潔白的素綾上暈開一小團刺目的紅，像驟然綻放的梅花。

沈知意猛地回過神，大口喘著氣，心口怦怦直跳，那股尖銳的痛楚和窒息的恐懼感如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陣陣余悸。

“沒……沒事，”她聲音有些發顫，目光卻死死盯住那幅《云中雁》小樣，“姑姑，我去。”

“什么？可是你……”

“這幅圖，”沈知意打斷她，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甚至帶著一絲急迫，“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我必須去。”

或許，京城靖王府，就是她找回過去的關鍵。那只回眸的云中雁，一定與她失去的記憶有著深刻的聯系。

柳娘子看著她眼中復雜的光芒，深知這三年失憶的空白如同枷鎖般困著她，最終嘆了口氣：“罷了，你若執意要去，萬事定要小心。靖王殿下……傳聞他性格冷厲，不近人情，你切莫沖撞了。”

半月后，京城，靖王府。

王府高墻深院，氣象森嚴。朱漆大門上的銅獸銜環威嚴肅穆，門前守衛的兵士眼神銳利，身姿挺拔，透著一股沙場淬煉出的凜冽之氣。

沈知意跟著引路的管家，目不斜視地走在青石鋪就的甬道上。她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淺青色襦裙，烏發簡單綰起，除了一支木簪別無飾物，與這府邸的富貴威嚴格格不入。她能感受到四周投來的或好奇、或審視、或輕蔑的目光。

她被安置在一處僻靜的院落，雖小巧，卻整潔雅致，所需繡線、布料、工具一應俱全，甚至比錦瑟坊的還要精良上乘。顯然王府對太后壽禮極為重視。

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便有侍女來傳話，王爺要親自見她。

沈知意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跟著侍女走向王府的書房。越是靠近，她的心跳得越快，并非全因覲見權貴的緊張，還有一種莫名的、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緒在涌動。

書房門被推開，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著墨香撲面而來。

房間寬敞，布置卻簡潔冷硬。兩面墻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各類典籍卷宗。巨大的花梨木書案后，一個男子正垂首看著手中的文書。

他穿著一身玄色暗紋錦袍，墨玉冠束發，身姿挺拔如松。聽到通報，他并未立刻抬頭，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

沈知意屏息凝神，緩步上前，依禮斂衽：“民女沈知意，參見王爺。”

男子終于抬起頭。

那是一張極其英俊卻冷峻非凡的臉。輪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條透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冷硬。他的眼眸深邃如寒潭，目光掃過來時，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壓和審視，冰冷得幾乎不帶任何溫度。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沈知意臉上時，那冰冷的潭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他的瞳孔似乎有瞬間的收縮，握著文書的手指也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些許。

盡管那變化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但沈知意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繡娘，倒像是在審視一件失而復得、卻又疑竇叢生的舊物。

書房里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沈知意垂下眼睫，能感覺到那道銳利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臉上，仿佛要將她從外到里徹底看穿。她手心微微出汗。

“你便是江南來的繡娘？”良久，蕭煜終于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卻如同冰玉相擊，不帶絲毫暖意。

“回王爺，是。”

“《云中雁》的小樣，看過了？”他問，目光仍未移開。

“是，民女已仔細看過。”

“可能繡？”他的問題簡短直接。

“民女……盡力而為。”沈知意謹慎地回答。

蕭煜放下文書，身體微微后靠，目光依舊鎖著她：“抬起頭來。”

沈知意依言緩緩抬頭，再次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離得近了，她更能看清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探究、懷疑，甚至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痛苦？

她一定是看錯了。尊貴如靖王，怎會因一個陌生繡娘流露出痛苦之色？

“你叫沈知意？”他又問，語氣平淡，卻像是在確認什么。

“是。”

“何方人士？”

“民女……不記得了。”沈知意如實回答，“三年前落難至江南，被繡坊收留，此前之事，皆已忘卻。”

“失憶？”蕭煜眉峰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眼神變得更加幽深難測。他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每一聲都敲在沈知意緊繃的心弦上。

就在沈知意幾乎要被這沉默的壓迫感逼得窒息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道嬌柔的女聲：

“王爺哥哥，您找我？”

一個身著鵝黃色云錦宮裝、珠翠環繞的明媚少女未經通傳便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甜美的笑容。然而，當她看到書房內的沈知意時，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尤其是看清沈知意的面容后，她的眼神驟然一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敵意？

沈知意心中疑惑更甚。這少女又是誰？為何也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蕭煜的眉頭蹙得更緊，顯然對少女的闖入有些不悅：“婉茹，何事？”語氣依舊冷淡。

被稱作婉茹的少女迅速收斂了異色，重新綻開笑容，走到書案旁，親昵地說：“姑母讓我來問問壽禮籌備得如何了。”她的目光卻似有似無地瞟向沈知意，“這位是……”

“負責繡品的繡娘。”蕭煜簡單道，似乎不愿多談，“既然來了，便一起去看看吧。”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來更強的壓迫感。

“沈姑娘，”他看向沈知意，語氣不容置疑，“即刻開始描樣。本王……要親自看過。”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沉沉地落在沈知意臉上，那其中蘊含的深意讓她不寒而栗。

這一刻，沈知意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踏入靖王府，絕不僅僅是為了繡一幅圖那么簡單。這位冷面王爺，她的失憶，還有那幅《云中雁》，三者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她尚未知曉的、至關重要的聯系。

而前方，似乎迷霧重重，吉兇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