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漸漸重了,石板路沁出些涼意。
陸景行跟在沈微之身后,手總忍不住往發間摸——那支素銀小簪子還好好別著,冰涼的銀面蹭著指尖,倒讓他記起方才她指尖掃過鬢角時的溫度,比冰鎮杏仁茶還讓人心里發顫。
快到沈家月洞門時,沈微之忽然停了腳。
廊下掛著盞羊角燈,光透過薄紗漫出來,把她藕荷色的羅裙染得溫溫柔柔的。
“那兔子糖,”她回頭看他手里的油紙包,糖畫兔子的耳朵尖已經化了點,黏在紙上,“明兒你要是還來,帶支新的吧。”
陸景行忙點頭,攥著油紙包的手緊了緊:“成,我明兒一早就去糖畫攤子等,讓老匠人給你捏只帶花的。”
沈微之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只抬手掀了廊下的竹簾。
竹片碰撞著響了兩聲,她往里走時,羅裙角擦過青石板,輕得像片云。
陸景行站在月洞門外瞧著,直到那抹藕荷色身影拐進回廊看不見了,才摸了摸發間的簪子,轉身往家走。
夜里睡得不安穩,總夢見戲臺上的梁山伯對著英臺笑,又夢見沈微之拿著那支素銀簪子往他發間插。
天剛蒙蒙亮,陸景行就爬了起來,揣著銅板往鎮口的糖畫攤子跑。
老匠人剛支起架子,見他來得早,打趣道:“陸小子今兒怎么急?往常可不是這時候來。”
他撓了撓頭,盯著熬糖的銅鍋:“您給捏只兔子,耳朵別太尖,眼睛圓點,再在爪子邊捏朵小茉莉——要白的。”
老匠人瞇著眼笑:“是給沈家小姐的吧?前兒個捏的兔子,我就瞧著是給她的。”
陸景行耳尖一紅,沒應聲,只盯著糖絲在石板上游走。
老匠人手巧,不多時就捏出只蹲在茉莉旁的兔子,糖面透亮,晨光一照,真像琉璃做的。
他小心翼翼接過來,用油紙包好揣進懷里,又往沈家去。
月洞門沒關,廊下卻沒人。
他往里走了兩步,聽見西廂房傳來針線聲,輕輕湊過去。
窗紙糊得薄,能看見沈微之坐在桌邊繡東西,還是那繃架,上頭的燕子已經繡完了,正往旁邊補枝茉莉。
她換了件月白色的衫子,頭發梳得比昨兒緊些,那支素銀小簪子不在發間——他忽然想起簪子還在自己這兒,心里又跳了跳。
“微之。”他輕手輕腳推了推窗。
沈微之抬眼時,睫毛顫了顫,手里的針差點扎著指尖。
“怎么這么早?”她放下針線走到窗邊,看見他懷里的油紙包,“糖畫捏好了?”
“剛捏的,熱乎著呢。”他把糖畫遞過去,見她指尖沾著點綠絲線,“你繡的茉莉?真像。”
她接過糖畫,指尖碰了碰糖面,笑了:“昨兒戲樓前賣花小姑娘籃子里的茉莉,聞著香,就想繡下來。”
說著把糖畫放在窗臺上,又轉身拿了個小碟子,“先擱著,等涼透了再吃。”
陸景行盯著她繡繃上的茉莉,忽然想起昨兒她問的話——“要是有什么事,會早點說嗎?”
他攥了攥手,剛想開口說些什么,院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是沈管家提著個食盒進來,見了他,忙躬身:“陸少爺早。”
沈微之回頭看了眼,把繡繃往桌邊推了推:“管家伯伯,您去忙吧。”
管家應了聲,又看了眼陸景行,才轉身出去。
廊下的風忽然大了些,吹得窗紙輕輕響。
陸景行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看見沈微之拿起那只糖畫兔子,用指尖碰了碰茉莉花瓣,輕聲說:“再過幾日就是乞巧節了,鎮東頭的戲樓說要唱《牛郎織女》。”
他心里一動:“我去買票?”
她抬眼望他,眼里亮閃閃的:“成啊。”
乞巧節前一日,陸景行揣著戲票往沈家去時,路過布莊,看見匹藕荷色的料子,和沈微之那天穿的羅裙顏色一樣,只是上面織著細白的纏枝蓮。
他站在布莊門口愣了愣,進去扯了半匹,又買了支銀質的花簪——比那支素銀小簪子多了點花樣,簪頭是朵小小的茉莉。
到了沈家,卻沒在廊下看見沈微之。
西廂房的門虛掩著,他推開門進去,見沈微之正坐在桌邊疊帕子,桌上放著個小小的木盒。
聽見腳步聲,她回頭看他,眼里有點紅:“景行,我……”
“你先別說。”陸景行把布和簪子往桌上一放,心跳得厲害,“我有話跟你說。”
他摸了摸發間那支素銀小簪子——這些天他一直戴著,“我娘說,等過了中秋,就讓我來提親。”
沈微之手里的帕子“啪嗒”掉在桌上。她望著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戲樓里搖晃的燈籠。“提親?”她輕聲問,聲音有點抖。
“是,”陸景行往前走了兩步,攥住她的手——她的手有點涼,“我知道我現在還沒立業,可我會好好干的,往后……”
“不是的。”沈微之打斷他,抽回手打開桌上的木盒。
盒子里放著支玉簪,還有封信。
“我爹讓人來接我了,”她拿起那封信,指尖發顫,“后天就走,去南邊。”
陸景行愣在原地,像被戲臺上的鑼鼓敲懵了。“去南邊?”他沒懂,“為什么要走?”
“我娘是南邊的人,我爹說那邊有合適的親事。”沈微之低下頭,聲音輕得像嘆氣,“那支素銀簪子……原是想讓你留著念想的。”
桌上的糖畫兔子還在,是前兒他送來的,已經化得差不多了,糖汁黏在碟子里,亮晶晶的,像眼淚。
陸景行看著那支素銀小簪子在發間晃了晃,忽然想起戲里梁山伯知道英臺是姑娘時的模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疼。
“那乞巧節的戲……”他啞著嗓子問。
“去不了了。”沈微之拿起那支玉簪,往他手里塞,“這個給你,比那支素銀的好。”
陸景行沒接,只把發間那支素銀小簪子摘下來,塞回她手里:“這個該還你了。”
沈微之攥著那支小簪子,指節發白。
她沒再說話,轉身走到窗邊,望著廊下的竹簾。
風一吹,竹簾晃得厲害,把她的影子篩得碎碎的,落在青石板上,比剛認識時還要軟,卻也還要遠。
陸景行站了會兒,拿起桌上的布和那支茉莉銀簪,轉身往外走。
走到月洞門時,聽見身后傳來沈微之的聲音,輕得像戲臺上的余音:“景行,那兔子糖……挺甜的。”
他沒回頭,只攥緊了手里的布,腳步重得像踩在戲樓的硬板凳上。
天漸漸暗了,鎮東頭的戲樓已經掛起了紅燈籠,遠遠望去,亮得晃眼,可他知道,那《牛郎織女》的戲,他只能一個人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