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2)
- 悔與憾
- 你我的初見便永別
- 2883字
- 2025-08-26 17:48:29
日頭慢慢往西斜時,麻雀翅膀徹底干了。
陸景行捧著竹籠往后院走,沈微之跟在他身后,裙擺掃過剛冒芽的三葉草,帶起點泥土的香。
槐樹長得正茂,枝椏伸得老長,陸景行踮腳把籠子門打開,麻雀“撲棱”一聲飛出去,在枝頭上停了停,竟回頭叫了兩聲,才鉆進(jìn)葉叢里沒了影。
“它倒還記得你。”沈微之笑著說。
陸景行撓撓頭,把空籠子往胳膊上一搭:“等明兒我再撒點米在樹下,說不定它還來。”
后院的芍藥果然開得熱鬧。
粉的、白的擠在畦里,重瓣的那兩株最惹眼,花瓣層層疊疊,像揉皺的胭脂帕子。
沈微之搬了小幾坐在花旁,陸景行早把竹躺椅擺好了,還細(xì)心地墊了層軟墊。“坐這兒曬暖吧,”他拍了拍椅面,“日頭正好,不曬人。”
沈微之剛坐下,就見他蹲在芍藥畦邊,小心翼翼地數(shù)花瓣。
“你數(shù)這個做什么?”她問。
陸景行頭也不抬:“我娘說,芍藥花瓣要是雙數(shù),往后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
他數(shù)得認(rèn)真,指尖懸在花瓣上,生怕碰壞了。
沈微之看著他的側(cè)臉,夕陽把他的睫毛染成金的,心里忽然軟乎乎的——這呆子,總記著些旁人不在意的小事。
數(shù)了半晌,他猛地抬頭笑:“微之!這朵是二十八瓣呢!雙數(shù)!”
沈微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那朵粉芍藥正迎著光,花瓣上的絨毛都看得清。
她沒說話,只端起桌上的茶抿了口,茶還溫著,香氣混著花香飄過來,暖得人想瞇眼。
陸景行也不鬧,就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托著腮看她。
看她撥弄茶盞的指尖,看她被夕陽映得微紅的臉頰,看她鬢邊新簪的芍藥花——是方才他偷偷摘的,怕她嫌唐突,趁她數(shù)麻雀時悄悄別上的,這會兒正歪歪地沾著根草葉。
“你頭發(fā)上有東西。”沈微之忽然說。
陸景行一愣,手忙往頭上摸:“啥?是草葉嗎?”
他早上跑坡摘梅子時沾的,竟忘了弄掉。
沈微之卻搖了搖頭,伸手替他摘下來——是片小小的芍藥花瓣,不知何時沾在他發(fā)間的。
指尖擦過他的耳尖時,陸景行猛地僵住。
沈微之也覺出些不自在,手趕緊收回來,指尖卻還留著點他發(fā)間的溫氣。
兩人都沒說話,只有風(fēng)吹過芍藥葉的沙沙聲,還有遠(yuǎn)處槐樹上麻雀的叫聲。
“微之,”陸景行忽然低聲開口,“等過了端午,書院要放旬假。”
沈微之“嗯”了一聲,等著他往下說。他攥了攥衣角,聲音更低了:“我想請你……去鎮(zhèn)上的戲樓看戲。聽說新來的戲班唱《梁山伯》,唱得可好呢。”
沈微之心里一跳,抬眼時正撞上他的目光。
他眼里映著夕陽,亮得像揉了碎金,還有點怯生生的盼頭,像小時候問她“能不能把麥芽糖分我半塊”時的模樣。
“好啊。”她輕聲應(yīng)道。
陸景行眼睛瞬間亮了,猛地站起來,又怕動靜大了驚著芍藥,趕緊又蹲下,只是嘴角咧得合不攏:“那我到時候來接你!我提前去買票,要占最好的位置!”
他說著就要往回跑,想趕緊回去跟娘說,又被沈微之拉住了。
“急什么,”她忍著笑,“還沒看完芍藥呢。”陸景行這才想起,撓著頭坐回來,卻坐不住,身子總往前傾,像揣了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夕陽慢慢沉下去,把芍藥的影子拉得老長。
沈微之看著陸景行時不時偷樂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往后的日子,大約也會像這芍藥花似的,熱熱鬧鬧、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
她抬手摸了摸鬢邊的芍藥花,花瓣軟乎乎的,像此刻的心思。
端午剛過,日頭就燥了些。陸景行揣著戲票往沈家跑時,額角沁了層薄汗,手里的油紙包卻攥得緊——里頭是剛從糖畫攤子買的兔子糖,琉璃似的透亮,是沈微之愛瞧的樣式。
月洞門沒關(guān),他老遠(yuǎn)就看見沈微之坐在廊下繡東西。
她換了件藕荷色的羅裙,袖口繡著圈細(xì)白的纏枝紋,手里拈著針,絲線在繃架上繞出半只銜著花的燕子。
檐下的竹簾垂著,風(fēng)一吹就晃,把她的影子篩得碎碎的,落在青石板上,倒比繡繃上的花樣還軟。
“微之!”他放輕腳步湊過去,把糖畫往她眼前一遞,“你瞧這兔子像不像前兒個咱們救的那只?”
沈微之抬眼時,睫毛顫了顫。糖畫兔子耳朵支棱著,眼睛點得圓溜溜的,倒真有幾分神似。
她放下針線,指尖碰了碰糖面,涼絲絲的:“剛買的?還沒化呢。”
“我揣在懷里跑的,”陸景行獻(xiàn)寶似的,“戲班說酉時開鑼,咱們這會兒走,正好能趕上喝碗戲樓前的杏仁茶。”他說著,又從袖袋里摸出個小布包,里頭是雙繡著蘭草的青布鞋墊,“我娘說戲樓的板凳硬,你墊著坐。”
沈微之接過布包時,指腹蹭過他的指尖,他手一縮,耳尖先紅了。
她忍著笑把鞋墊收進(jìn)荷包,又取了廊下的竹編小扇:“走吧,別讓票白買了。”
戲樓在鎮(zhèn)東頭,離沈家不算遠(yuǎn)。兩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偶爾有賣花的小姑娘經(jīng)過,籃子里的茉莉香飄過來,陸景行總?cè)滩蛔⊥蛭⒅W邊瞟——她今兒沒戴花,只簪了支素銀的小簪子,頭發(fā)松松挽著,風(fēng)一吹就有碎發(fā)貼在頰邊,倒比戴花還耐看。
“你看什么呢?”沈微之忽然轉(zhuǎn)頭問。
他慌忙移開眼,攥緊了手里的戲票:“沒、沒看什么……就瞧著前頭的杏仁茶攤子擺出來了。”
杏仁茶是冰鎮(zhèn)的,瓷碗里漂著幾粒碎杏仁,甜得正好。沈微之剛喝了兩口,就見陸景行盯著她的碗發(fā)愣,碗里的茶卻一口沒動。“你怎么不喝?”她問。
“我不渴,”他撓撓頭,“你喝剩了給我就行。”
她被他逗得笑出聲,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一起喝。”
戲樓里早坐了不少人。陸景行買的是二樓的雅座,臨著欄桿,既能看清臺上,又能瞧見樓下的熱鬧。
他剛把軟墊鋪好,就見沈微之望著臺口的海報出神——上面畫著梁山伯與祝英臺,英臺梳著男裝髻,手里捏著支油紙傘,眉眼畫得清亮。
“聽說這出戲唱得最哭人,”陸景行湊過去小聲說,“我娘上回來看,攥著帕子擦了半宿眼淚。”
沈微之沒應(yīng)聲,只輕輕搖著扇子。
臺上的鑼鼓響了,角兒們踩著碎步出來,水袖一甩,唱腔就漫了滿戲樓。
陸景行原是不愛看戲的,總覺得咿咿呀呀的磨人,可今兒瞧著沈微之的側(cè)臉,聽著她跟著調(diào)子輕哼的聲兒,倒覺得那唱腔軟乎乎的,比杏仁茶還甜。
唱到“十八相送”時,英臺指著池邊的鴛鴦?wù)f“你我好比鴛鴦鳥”,沈微之的扇子頓了頓。
陸景行偷偷看她,見她眼尾泛著點紅,忙從袖袋里摸出帕子遞過去:“要是哭了,我借你擦。”
她沒接,只輕輕搖了搖頭:“沒哭,就是風(fēng)迷了眼。”
可他分明看見,她指尖捏著的荷包繩,纏了一圈又一圈。
戲散時天都黑透了。戲樓外掛著紅燈籠,照得石板路亮堂堂的。
陸景行拎著沈微之沒吃完的糖畫,跟在她身后慢慢走。
偶爾有晚歸的貨郎經(jīng)過,鈴鐺聲“叮鈴鈴”響,倒襯得兩人的腳步聲輕了。
“方才臺上的英臺,”沈微之忽然開口,“倒比書里寫的還癡。”
陸景行撓了撓頭:“要是梁山伯早點知道她是姑娘,許就不用化蝶了。”
沈微之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他。燈籠的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揉了星子:“那你呢?要是有什么事,會早點說嗎?”
他愣了愣,攥緊了手里的糖畫。夜風(fēng)把她的碎發(fā)吹起來,貼在唇上,他下意識想伸手替她撥開,手到了半空又停住。
“會的,”他低聲說,聲音比戲臺上的唱腔還輕,卻字字清楚,“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早點跟你說。”
沈微之望著他,忽然笑了。她抬手,把那支素銀小簪子摘下來,往他發(fā)間一插——簪子不長,正好別住他額前的碎發(fā)。
“這簪子暫放你那,”她指尖在他鬢邊頓了頓,“等你想說事的時候,再還我。”
燈籠的光晃了晃,陸景行摸了摸發(fā)間的簪子,涼絲絲的,卻燙得他心里發(fā)慌。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見沈微之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前走了,羅裙角掃過石板路,像只剛落了地的蝶。
他趕緊跟上去,腳步卻放得更輕了。夜風(fēng)里好像還飄著戲樓的唱腔,軟乎乎的,纏在兩人腳邊,倒比來時的路,還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