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蹲在青石板路上,指尖撫過墻角一道半褪色的刻痕。那是個歪歪扭扭的“硯”字,刻痕邊緣被歲月磨得圓潤,卻仍能看出當年刻字人用力時的執拗。巷口的梧桐葉被風卷著掠過肩頭,帶著初秋特有的干燥氣息,讓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午后——也是這樣的天氣,年幼的他攥著半截粉筆,在同樣的位置反復描摹自己的名字,直到母親的呼喚從巷尾傳來,帶著桂花糕的甜香。
“林先生?”身后傳來輕淺的腳步聲,助理小陳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檔案館那邊回消息了,您要的1998年轄區戶籍檔案,確實有部分缺失,說是當年臺風過境,庫房漏雨損毀了。”
林硯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塵土。眼前的巷弄比記憶中狹窄許多,兩側的磚墻爬滿枯萎的藤蔓,幾扇木門上的銅環早已失去光澤,唯有門楣上殘留的“某某巷X號”門牌,還能勉強對應上他腦海中的輪廓。他此次回南城,本是為了處理外婆留下的老房子,卻在整理閣樓時發現了一本泛黃的日記本,扉頁上沒有署名,只畫著一朵小小的玉蘭花,而日記里反復提到的“青桐巷”,正是他此刻站立的地方。
“缺失的是哪部分?”林硯的聲音有些沙啞,目光落在不遠處一扇虛掩的木門上。門內隱約傳來收音機的聲響,是首年代久遠的評劇,調子緩慢悠長,像極了外婆生前常聽的曲目。
“具體是1998年3月到5月的,剛好是您說的那個時間段?!毙£愡f過平板電腦,屏幕上是檔案館發來的電子版回復,“工作人員說,當年損毀的檔案不止這一批,后續沒有補錄,所以……”
林硯沒有接平板,視線仍停留在那扇木門上。他記得外婆曾說過,1998年春天,青桐巷里住過一位姓蘇的女先生,會畫一手好玉蘭花,還教過巷里的孩子識字??伤榱送馄诺倪z物,除了那本畫著玉蘭花的日記,再也找不到任何與“蘇先生”相關的痕跡。更奇怪的是,他問過巷里幾位還健在的老人,他們要么搖頭說記不清了,要么含糊其辭地轉移話題,仿佛這個名字是某種禁忌。
“去敲門問問吧。”林硯抬腳走向那扇木門,手指剛要觸碰到冰涼的銅環,門卻先一步從里面拉開了。
開門的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穿著深藍色的斜襟布衫,臉上布滿皺紋,眼神卻格外清亮。她上下打量了林硯片刻,忽然開口:“你是老林家的小子吧?小時候總跟著你外婆來我家串門,還偷過我曬的梅子干?!?
林硯一愣,隨即認出眼前的人是張婆婆。當年外婆還在的時候,張婆婆是巷里最和善的老人,總愛給孩子們塞些零食。只是后來外婆去世,他隨父母搬去了省城,便再也沒見過她?!皬埰牌?,您還記得我?”
“怎么不記得?”張婆婆側身讓他們進屋,屋里的陳設簡單卻整潔,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一個青花瓷瓶,瓶里插著幾枝新鮮的玉蘭花,花瓣上還沾著水珠,“你外婆走后,這巷里就冷清多了。你這次回來,是為了那老房子?”
林硯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瓶玉蘭花上。日記里寫著:“蘇先生的窗前總擺著玉蘭,她說玉蘭性潔,開時不染塵埃,謝時也不拖泥帶水。”他深吸一口氣,斟酌著開口:“張婆婆,我想向您打聽個人。1998年的時候,巷里是不是住過一位姓蘇的女先生?”
話音剛落,張婆婆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下去,她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眼神飄向窗外的梧桐樹,語氣也變得有些生硬:“什么蘇先生?我不記得了。那時候巷里人多,來來去去的,哪能都記著?!?
林硯心中一沉,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聽到這樣的回答。他從隨身的包里拿出那本日記,輕輕放在桌上,指著扉頁的玉蘭花:“您看這個,日記里說蘇先生最愛畫玉蘭花,還教孩子們寫字。您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張婆婆的目光落在玉蘭花上,臉色忽然變得蒼白,她伸手想去碰日記,手指卻在半空中停住,像是碰到了什么燙手的東西?!斑@……這日記你從哪來的?”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神里滿是慌亂。
“是我外婆留下的,在閣樓的舊箱子里找到的?!绷殖幾⒁獾綇埰牌诺漠惓#B忙追問,“張婆婆,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蘇先生后來去哪了?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提她?”
張婆婆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眼眶有些發紅:“不是我們不愿意提,是不能提啊。當年那件事……唉,造孽啊?!彼鹕碜叩酱斑?,望著巷口的梧桐樹,緩緩說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1998年春天,蘇先生搬到了青桐巷,租了巷尾的一間小院子。她長得清秀,說話輕聲細語,還會畫畫、識字,很快就和巷里的人熟絡起來。那時候巷里的孩子大多沒上學,蘇先生就主動提出教他們識字,每天下午,她的小院里都擠滿了孩子,笑聲能傳到巷口。林硯的外婆很喜歡蘇先生,常把自己做的桂花糕送過去,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出了事。那年5月,巷里一位姓王的人家丟了錢,數額還不小。王家在巷里算是富裕人家,丟了錢后鬧得沸沸揚揚,到處找人問話。后來不知是誰說,看到蘇先生那天去過王家附近,而且蘇先生來歷不明,說不定是她偷的。
“其實大家都知道,蘇先生不是那樣的人。”張婆婆嘆了口氣,聲音帶著哽咽,“可王家不依不饒,還報了警。警察來查了幾天,沒找到證據,可王家還是天天去蘇先生的院子鬧,說她是小偷,還把她教孩子的黑板砸了?!?
林硯握緊了拳頭,心跳不由得加快:“那蘇先生呢?她沒解釋嗎?”
“解釋了,可沒人信啊?!睆埰牌挪亮瞬裂劢堑臏I水,“那時候的人,哪會聽一個外鄉人的話。后來……后來蘇先生就搬走了,走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我看到她背著一個小包袱,手里還抱著一盆玉蘭花,走得特別慢,好像舍不得這條巷。”
林硯沉默著,手指輕輕摩挲著日記的封面。他忽然想起日記里的最后一段話:“青桐巷的風是暖的,桂花糕是甜的,只是我要走了。若有一天,有人看到玉蘭花,記得告訴它,我來過。”
“張婆婆,您知道蘇先生搬去哪了嗎?”林硯抬頭問道,眼中帶著一絲期待。
張婆婆搖了搖頭:“不知道,她走的時候沒跟任何人說。后來我問過你外婆,你外婆也只是嘆氣,說蘇先生是個苦命人,讓我們別再找她了。”
就在這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小陳的聲音:“林先生,您快出來看看!巷尾的老院子門口,有個人在打聽您!”
林硯心中一緊,連忙站起身,跟著張婆婆和小陳往巷尾走。巷尾的老院子正是外婆留下的房子,此刻門口站著一位中年女人,穿著素雅的連衣裙,手里抱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是一位年輕女子的照片,女子眉眼清秀,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窗前擺著一盆盛開的玉蘭花。
中年女人看到林硯,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快步走上前:“您是林硯先生嗎?我是蘇曼的女兒,我叫蘇曉。”
“蘇曼?”林硯愣住了,這個名字他從未聽過。
蘇曉點了點頭,把相框遞到林硯面前:“這是我母親,她生前總說,她年輕的時候在南城的青桐巷住過,還認識一位姓林的老太太,還有一個總愛蹲在墻角寫字的小男孩?!?
林硯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心臟猛地一跳。照片里的女子,眉眼間竟和日記扉頁上的玉蘭花有幾分相似。他剛要開口,蘇曉卻忽然從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林硯:“我母親去年去世了,她臨終前說,如果有一天我能找到青桐巷,找到姓林的人,就把這個交給他們。她說,這里面裝著她欠林家的東西。”
林硯接過信封,指尖傳來紙張的粗糙觸感。信封上沒有署名,也沒有郵票,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跡:“致青桐巷的林家人”。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信封,里面裝著一張泛黃的信紙,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存折。
信紙上的字跡和日記里的一模一樣,開頭寫著:“老姐姐,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1998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巷里的人……”
林硯的目光緊緊盯著信紙,手指微微顫抖。他剛看到“1998年的事,其實錢不是我偷的,是……”這一行,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緊接著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林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們在檔案館見過的?!?
林硯回頭,看到檔案館的那位工作人員正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一個檔案袋,臉上帶著異樣的笑容。而檔案袋上,赫然寫著“1998年青桐巷戶籍補錄檔案”。
蘇曉看到那位工作人員,臉色忽然變得蒼白,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喃喃道:“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工作人員沒有回答蘇曉的話,只是盯著林硯手里的信紙,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林先生,您現在看到的,可能不是全部的真相。有些事,還是埋在地下比較好,您說呢?”
林硯握緊了手里的信紙和存折,看著眼前的工作人員,又看了看臉色蒼白的蘇曉,心中充滿了疑惑。1998年到底發生了什么?蘇曼信里沒寫完的話是什么意思?檔案館的工作人員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他低頭看了看信紙上未完成的句子,又抬頭望向巷口的梧桐樹,忽然覺得,這條看似平靜的老巷,藏著的秘密遠比他想象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