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無需想法。只需……握于誰手。”
青雀嘶啞的聲音落下,如同枯葉墜地,輕卻清晰地回響在暖閣溫暖的空氣里。這句話,不像宣誓,更像是一句冰冷的陳述,一個基于殘酷現實做出的交易。
暖閣內一時間落針可聞。
云芷早已嚇得臉色慘白,大氣不敢出,看著眼前這對峙的兩人,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她完全無法理解,尊貴嬌柔的帝姬,怎么會和“殺人”、“刀”這樣的字眼扯上關系,更無法理解這個剛從鬼門關撿回命來的小宮女,為何會有如此令人膽寒的眼神和語氣。
蕭時鳶的心臟,卻在這一刻,重重落回實處,隨即被一種混合著酸楚、慶幸與決絕的情緒填滿。
她聽懂了。
聽懂了這個交易,也聽懂了這句話背后,那未曾說出的代價——絕對的掌控,對應著絕對的庇護;鋒利的刃口,必須飲飽仇敵之血。
“很好。”蕭時鳶緩緩吐出兩個字,臉上的冰霜稍稍融化,卻并非化為春水,而是凝成一種更為深邃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她后退半步,重新坐回軟榻上,姿態依舊優雅,卻無端給人一種山岳般的沉凝感。
“從今日起,你的命,是我的。”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質地,敲打在青雀的心上,“我會給你庇護,給你療傷所需的一切,讓你變得比以往更鋒利、更強大。而你要做的,就是在我需要你出鞘的時候,毫不猶豫,斬斷一切阻礙。”
她不再自稱“本宮”,而是用了“我”。這個細微的轉變,剝離了身份的浮華,更像是一種強者之間的契約。
青鴉色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青雀沉默地站在那里,背脊依舊挺直,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槍。她沒有立刻回答,但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死寂的冰層下,似乎有什么東西開始緩緩流動。是審視,是權衡,最終化為一種破釜沉舟的認命與……一絲極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強大”二字的渴望。
她厭倦了浣衣局無休止的折磨與踐踏,厭倦了像野狗一樣掙扎等死。如果一定要將命交出去,交給一個能讓她變得更強、能讓她這把“刀”飲血復仇的人,似乎……并不算最壞的選擇。
尤其是,這個人,是第一個在她瀕死時伸出手,并且……直言需要她“殺人”的人。
詭異,卻直接得讓她無法抗拒。
許久,她極其緩慢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僵硬,卻帶著千鈞之力。
“是。”依舊是一個字,卻比剛才多了幾分沉甸甸的分量。
蕭時鳶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松弛了一絲。她知道,這并非真正的忠誠,只是一場基于生存和利益交換的初步聯合。但足夠了,對于現在而言,足夠了。
“云芷。”蕭時鳶轉向一旁幾乎石化的貼身宮女。
云芷一個激靈,慌忙應道:“奴婢在。”
“帶她去西偏殿那間空置的耳房安置。所需傷藥、衣物、飯食,一應按最好的份例送來,不得有誤。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擾她養傷。”蕭時鳶吩咐道,語氣恢復了帝姬的從容,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今夜之事,若有人問起,便說我看她可憐,提回來當個粗使丫頭,性子倔,需得好好磨一磨。管好下面人的嘴,若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出去……”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雙驟然轉冷的眸子,讓云芷心頭一凜,立刻低下頭:“奴婢明白!定會辦得妥帖,絕不會讓任何人擾了青雀姑娘養傷,也不會讓閑話傳出瑤華宮半步!”
她雖害怕,卻更清楚自家殿下說一不二的性子,此刻的殿下,與往日截然不同,那份隱而不發的威勢讓她不敢有絲毫違逆。
“去吧。”蕭時鳶揮揮手。
云芷這才小心地走向青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善些:“青雀姑娘,請隨我來吧。”
青雀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了蕭時鳶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然后轉身,跟著云芷,一步步地、略顯蹣跚卻依舊倔強地走出了暖閣。
望著她們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蕭時鳶強撐著的從容瞬間垮塌下來,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至。她向后靠在柔軟的引枕上,閉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
今夜發生的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飛速掠過:重生醒來的震撼,宮宴上的虛與委蛇,謝聿衡帶來的巨大變數和壓力,以及……救下青雀的驚險與博弈。
每一步都像是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尤其是謝聿衡。
這個名字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頭。他救駕有功,踏入皇城司,此刻恐怕正在連夜審訊那個舞姬刺客和老宦官。他會審出什么?會相信那老宦官只是虐殺宮女,還是會順藤摸瓜,察覺到什么?
自己強行將青雀要來的舉動,雖然借口勉強說得過去,但落在那個心思縝密得可怕的男人眼里,會不會顯得過于巧合和突兀?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縈繞著她。
她發現自己重生帶來的先知優勢,在謝聿衡這個巨大的變量面前,變得不再那么可靠。他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不僅激起了滔天巨浪,更攪渾了水下她原本熟悉的格局。
不能再被動地等待和猜測了。
她必須想辦法了解謝聿衡的動向,了解皇城司的審訊結果。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可是,如何了解?她一個深宮帝姬,手邊除了剛剛救下、還遠未馴服的青雀,幾乎無人可用。瑤華宮的宮人,伺候起居尚可,打探皇城司的消息?無異于癡人說夢。
一種無力感悄然蔓延。
就在她心緒煩亂之際,外間隱約傳來更漏悠長低沉的聲音。
已是子時了。
宮宴早已散盡,整個皇宮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唯有風聲掠過屋檐,發出寂寞的回響。
然而,在這片沉寂之下,蕭時鳶卻知道,某些地方注定燈火通明,比如——皇城司詔獄。
她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不能坐以待斃。
即使冒險,也必須嘗試獲取信息。
她起身,走到書案前。案上擺放著上好的云母箋、紫毫筆和御賜的松煙墨。她沉吟片刻,卻沒有研磨寫字,而是從抽屜深處找出一張略顯粗糙的、宮人用來記事的普通棉紙,又取了一支最不起眼的、書寫時會略有分叉的舊筆。
她模仿著一種略顯稚拙、甚至刻意的潦草筆跡,在棉紙的角落,飛快地寫下了幾個關鍵詞:
“靺鞨?藍雀花?西北角?”
字跡歪斜,墨跡濃淡不均,仿佛書寫者心緒不寧,又或是刻意隱瞞身份。
寫完后,她盯著這幾個字,目光幽深。
這是試探。
一場極其冒險的試探。
她將棉紙仔細折疊成一個小小的方塊,握在掌心,然后輕聲喚道:“云芷。”
云芷剛安頓好青雀,聞聲連忙快步進來:“殿下有何吩咐?”
蕭時鳶攤開手掌,露出那個小紙塊,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明日一早,你想辦法,將這個……‘不小心’遺落在通往皇城司衙署必經之路的某個角落,要看起來像是從誰袖中無意掉落的。記住,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是你放的。”
云芷看著那小小的紙塊,瞳孔驟然收縮,臉色瞬間變得比剛才還要蒼白,聲音都帶了顫音:“殿……殿下?這……這是要做什么?皇城司……那條路守衛森嚴……奴婢……奴婢害怕……”
那可是皇城司!直屬于陛下、掌管刑獄緝捕、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在那里做手腳,萬一被發現……
“怕什么?”蕭時鳶抬起眼,目光沉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一張無頭無尾、寫著幾個看不懂的詞的廢紙罷了。就算被人撿到,誰又能知道是什么?誰又能查到瑤華宮頭上?”
她將紙塊放入云芷冰涼顫抖的手中,輕輕合上她的手指。
“你要做得自然,就像無意間掉落一方手帕。扔在墻角、石縫這類不顯眼卻又能被注意到的地方即可。”蕭時鳶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冷靜,“云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我們必須知道,皇城司到底查到了哪一步。”
云芷看著自家殿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的決絕和信任像一把火,燙得她無法拒絕。她想起殿下今晚經歷的驚嚇,想起那個突然帶回來的、渾身是傷的宮女,想起殿下身上那股不同以往的氣勢……她忽然意識到,殿下似乎卷入了一場她無法理解的、極其危險的漩渦之中。
作為奴婢,她別無選擇,只能跟隨。
她死死攥緊那個燙手山芋般的紙塊,像是攥著自己的性命,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奴婢……奴婢知道了!定會辦好!”
“好。”蕭時鳶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疲憊的笑意,“去吧,你也辛苦了,今晚不必在外間守夜了,好好歇息。明日……見機行事。”
“是。”云芷屈膝行禮,將紙塊小心翼翼地藏入袖中最深處的暗袋,如同藏著一枚淬毒的針,腳步虛浮地退了出去。
暖閣內再次只剩下蕭時鳶一人。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細縫,冰冷的夜風瞬間涌入,吹散了幾分室內的暖香,也讓她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
窗外月色凄迷,將宮殿的輪廓勾勒得如同蟄伏的巨獸。
她知道自己在兵行險著。
那張紙條,是她投石問路的第一顆石子。
“靺鞨”和“藍雀花”是謝聿衡在殿上指出的狄戎部落和圖騰,“西北角”則是她救下青雀的地點。這三個詞組合在一起,看似毫無關聯,卻又隱隱指向今夜發生的兩件大事。
如果謝聿衡如她所料的那般精明,如果皇城司的效率足夠高,那么這張看似無意的紙條,很可能就會落入他的手中。
他會如何解讀?
是會認為有知情人暗中遞送消息?還是會懷疑這是故布疑陣?抑或……根本不屑一顧?
無論哪種結果,她都能根據后續的反應,來判斷謝聿衡的態度和調查進度。
這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謝聿衡的智商和多疑,賭的是他對細節的捕捉能力。
風險極大,一旦被看穿,她就會立刻暴露在這個危險男人的視野里,再無轉圜余地。
但她別無選擇。敵暗我明,信息匱乏,她必須用盡一切手段,撬開一道縫隙,看清眼前的迷局。
就在她凝望夜色,心潮起伏之際,隔壁西偏殿的方向,傳來一聲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瓷器碎裂聲!
像是茶杯之類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緊接著,是一陣壓抑的、劇烈的咳嗽聲,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卻又被人死死咬著唇,強行遏制,只溢出幾聲破碎的悶響。
是青雀!
蕭時鳶眉頭一蹙,立刻轉身,快步走向西偏殿。
她推開耳房的門,只見青雀單膝跪倒在地,一手死死撐著地面,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捂著嘴,劇烈的咳嗽讓她瘦弱的肩膀瘋狂顫抖。地上,是一只摔得粉碎的白瓷茶杯,溫水灑了一地。
顯然是她想喝水,卻因傷勢過重脫力,未能拿穩。
聽到開門聲,青雀猛地抬起頭,警惕的目光如同受傷的野獸,在看到是蕭時鳶的瞬間,那警惕并未消退,反而更添了幾分狼狽和……自厭般的倔強。她似乎想立刻站起來,卻因為咳嗽和傷勢,一時無法做到,只能維持著那個半跪的姿勢,與自己的身體較勁,唇邊甚至滲出了一絲血沫。
蕭時鳶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快步走過去,沒有立刻伸手扶她,而是拿起桌上另一只干凈的茶杯,重新倒了一杯溫水,然后蹲下身,將茶杯遞到青雀面前。
“先喝水。”她的聲音平靜,沒有憐憫,沒有責備,就像在陳述一個最簡單的事實。
青雀咳嗽稍歇,喘著粗氣,黑眸死死地盯著那杯水,又看向蕭時鳶,眼神復雜掙扎。她厭惡這種無力感,厭惡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尤其是被這個剛剛成為她“主人”的人。
最終,極度的干渴和喉嚨里的腥甜壓倒了她那點可憐的驕傲。她猛地伸出手,幾乎是搶過那杯水,仰頭一飲而盡。動作太大,又牽扯到傷口,讓她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
溫水潤澤了火燒火燎的喉嚨,暫時壓下了咳嗽的欲望。她粗重地喘息著,依舊半跪在地,不肯抬頭。
蕭時鳶看著她低垂的、布滿冷汗的額頭,看著她因為忍痛而微微顫抖的背脊,看著她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的手。
這一刻,她看到的不是一把鋒利的刀,而是一個在絕境中掙扎、遍體鱗傷卻不肯低頭的靈魂。
和自己……何其相似。
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感,超越了主仆的契約,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她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那些言語在此刻顯得蒼白無力。她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攤開手掌,掌心朝上,遞到青雀面前。
那是一個無聲的邀請,也是一個平等的姿態。
青雀看著眼前這只白皙修長、養尊處優的手,又緩緩抬起眼,看向蕭時鳶。
四目相對。
蕭時鳶的目光沉靜而堅定,里面沒有施舍,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我明白你的痛苦,但我們必須站起來”的決絕。
漫長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終于,青雀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松開。她伸出那只沾著塵土和血污、微微顫抖的手,放在了蕭時鳶潔凈的掌心。
兩只手,一只冰涼粗糙布滿薄繭,一只溫暖細膩卻蘊含力量,在這一刻,緊緊相握。
蕭時鳶微微用力,青雀借著這股力道,咬緊牙關,忍著渾身撕裂般的劇痛,猛地站了起來!
站定的那一刻,兩人都微微喘息著。
“記住今晚的痛。”蕭時鳶松開手,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宣誓,又如同告誡,“記住是誰讓你承受這一切。活下去,變得更強。然后,和我一起,一筆一筆,討回來。”
青雀黑眸中最后一點游離不定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堅定的兇光。她看著蕭時鳶,極其緩慢地、重重地點了下頭。
這一次,不再是交易,而是承諾。
源于痛苦和仇恨的、最牢固的同盟契約,于此夜,在此地,無聲締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