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穿過朱紅宮墻間的狹長甬道,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卷起地上零落的殘葉,打著旋兒,又無力地落下。方才太極殿內(nèi)那場極致的繁華與緊隨其后的驚心動魄,仿佛被這深宮的夜色迅速吞噬,只留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沉寂。
蕭時鳶在云芷和幾名宮人的簇?fù)硐拢聊匦凶咴诜祷刈约簩媽m——瑤華宮的路上。
宮燈在風(fēng)中搖曳,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暈,將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晃動,如同潛行的鬼魅。
云芷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感受到她指尖異樣的冰涼和細(xì)微的顫抖,只以為她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不由得更放柔了聲音,低聲安慰:“殿下,沒事了,刺客已經(jīng)抓起來了,謝大人那般厲害,定能將壞人都揪出來的……您放寬心,回去奴婢就讓人熬安神湯……”
蕭時鳶沒有回應(yīng),只是微微頷首,將大半張臉掩在兜帽的陰影里,任由那看似脆弱無助的顫抖持續(xù)著。
這顫抖,三分是真,七分是演。
真的那三分,源于謝聿衡最后投來的那一道目光。那目光不像刀劍般銳利,卻像一種無形無質(zhì)、冰冷刺骨的寒流,瞬間穿透她層層偽裝的嬌弱皮囊,仿佛要窺探到她靈魂最深處的秘密。
這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jī)感。這個男人,比她想象中還要敏銳和危險。
而演的七分,則是她此刻最好的保護(hù)色。一個剛剛經(jīng)歷了刺殺場面、受驚過度的帝姬,有任何失態(tài)和異常都是合理的。她需要時間,需要空間,需要讓所有人都相信她只是“受驚了”,才能掩蓋住她內(nèi)心翻天覆地的變化和那洶涌澎湃、幾乎要壓抑不住的恨意與謀劃。
她的腦子在飛速運(yùn)轉(zhuǎn),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處理著今晚爆炸性的信息。
重生的事實(shí)已然確認(rèn)。
時間點(diǎn):她十六歲及笄禮宴當(dāng)晚。距離前世國破,大約還有一年。
已知的危機(jī):狄戎的滲透遠(yuǎn)超想象,細(xì)作竟已能混入宮廷舞姬之中,實(shí)施刺殺!朝中必有高位接應(yīng)之人!(趙啟明、孫莽等蛀蟲的面孔在她腦中一一閃過)
最大的變數(shù):謝聿衡。
這個男人的橫空出世,完全打亂了她對過去的認(rèn)知。他隱藏的實(shí)力,他精準(zhǔn)的判斷,他對狄戎秘辛的了解,他順勢進(jìn)入皇城司的如魚得水……每一點(diǎn)都透著蹊蹺,像一團(tuán)濃霧,籠罩在前路上,讓她無法看清未來的走向。
他究竟是黑暗中悄然舉起的另一把屠刀,還是……或許可以借力打力的那把刀?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她強(qiáng)行壓下。
風(fēng)險太大。在完全摸清謝聿衡的底細(xì)和目的之前,與他有任何牽扯,都無異于與虎謀皮。
當(dāng)前最緊要的,并非急于尋找盟友,而是必須立刻鞏固自身,盡快獲得足以自保、甚至足以影響局面的力量和籌碼。
而第一步,就是她必須立刻、馬上,去確認(rèn)一件事——一件關(guān)乎她未來能否擁有第一把“獨(dú)屬于自己”的利刃的大事!
根據(jù)她前世的記憶,就在她及笄禮后不久,大概就是這幾天,宮中會發(fā)生一件“小事”:一個因犯錯被罰入浣衣局的小宮女,不堪折磨,試圖逃跑,最終在皇宮西北角一處廢棄的宮苑里,被看守的老宦官失手打死了。
這件事在當(dāng)時并未掀起任何波瀾,一個低賤宮女的性命,在這深宮之中,卑微如草芥。
但蕭時鳶卻清楚地記得,后來狄戎破城,宮中大亂,她在逃亡途中,曾無意間聽幾個潰散的皇室暗衛(wèi)提起過,那個被打死的小宮女,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宮女,而是暗衛(wèi)營秘密培養(yǎng)的、一批代號“青雀”的死士預(yù)備役中,最為出色的一個!只因性格倔強(qiáng)不服管束,才被上頭尋了個錯處扔進(jìn)浣衣局“磨性子”,本想等及笄宴過后風(fēng)聲過了再弄出來,卻沒想竟陰差陽錯地折在了里面,讓暗衛(wèi)營損失了一個極好的苗子。
當(dāng)時她自身難保,聽到此事也只是心頭一嘆,并未深想。
但現(xiàn)在……
青雀!
如果她沒記錯時間,就是今晚!或者最遲明晚!
這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明確抓住的、先于所有人的機(jī)會!
她必須趕在悲劇發(fā)生之前,找到那個叫青雀的少女!將她救下!
一個絕對忠誠、身手不凡的死士,對她而言,意義太過重大!這將是她掙脫這柔弱公主身份桎梏,真正邁出復(fù)仇第一步的關(guān)鍵!
心念既定,一股焦灼之火瞬間燒灼著她的五臟六腑。
她猛地停下腳步,呼吸因為急切而略顯急促。
“殿下?”云芷擔(dān)憂地望過來。
“云芷,”蕭時鳶抬起臉,兜帽滑落,露出蒼白如紙卻異常堅定的面容,她捂住心口,眉頭緊蹙,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本宮……本宮心慌得厲害,透不過氣……不想就這么回去躺著……你陪本宮……去御花園走走,吹吹風(fēng),或許能好些。”
“現(xiàn)在?”云芷吃了一驚,看向四周黑黢黢的宮墻,“殿下,夜深露重,您又受了驚嚇,若是再著了風(fēng)寒……”
“就在附近的澄瑞亭坐坐便好。”蕭時鳶打斷她,語氣帶上一絲屬于帝姬的嬌慣和任性,“這么多人跟著呢,能有什么事?難道這宮里,還有第二個刺客不成?本宮就是心里憋悶得慌!”
她說著,眼圈微微泛紅,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將一個受驚后情緒不穩(wěn)、需要發(fā)泄的少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云芷見狀,頓時心軟了,哪里還敢再勸,連忙道:“殿下莫急,奴婢陪您去便是。只是千萬不能久坐,略散散心就回去。”她轉(zhuǎn)頭吩咐其他宮人,“你們先去澄瑞亭那邊守著,四處檢查仔細(xì),點(diǎn)上燈爐,備好手爐和披風(fēng)。”
“是。”幾名內(nèi)侍和宮女連忙領(lǐng)命,快步先行而去。
蕭時鳶心中稍定,在云芷的攙扶下,看似漫無目的地、步履虛浮地向前走著,方向卻悄然偏向了通往皇宮西北角的路徑。
越往西北方向走,宮燈越是稀疏,夜色愈發(fā)濃重,周圍的宮宇也顯得愈發(fā)陳舊和寂靜,甚至有些荒涼。夜風(fēng)吹過空置的殿宇,發(fā)出嗚嗚的怪響,聽得人毛骨悚然。
云芷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小聲勸道:“殿下,這邊太僻靜了,陰森森的,咱們還是回澄瑞亭那邊吧?”
“怕什么?”蕭時鳶強(qiáng)作鎮(zhèn)定,心跳卻因為接近目標(biāo)而愈發(fā)急促,“皇宮大內(nèi),還能有鬼不成?”她嘴上這么說,目光卻如同夜行的獵豹,銳利地掃視著前方黑暗中的輪廓,搜尋著記憶里那處廢棄宮苑的位置。
就在此時,前方隱約傳來幾聲呵斥和抽打的聲音,夾雜著壓抑的、痛苦的悶哼。
找到了!
蕭時鳶的心臟猛地一縮!
“什么聲音?”她故作驚訝地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害怕與好奇,“好像……好像那邊有人?”
云芷也聽到了,臉色發(fā)白:“殿下,像是……像是在教訓(xùn)不懂事的奴才……咱們還是別過去了,免得沖撞了……”
“過去看看。”蕭時鳶卻一反剛才的“柔弱”,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甚至甩開了云芷的手,主動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下!殿下您慢點(diǎn)!小心腳下!”云芷嚇了一跳,慌忙跟上。
穿過一道破敗的月亮門,眼前是一處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庭院。一所低矮的、窗欞破損的宮室孤零零地立在庭院深處,門前掛著兩盞昏暗得幾乎熄滅的氣死風(fēng)燈。
而就在那宮室門前,一幕令人心悸的景象映入眼簾:
一個身材干瘦、面目陰鷙的老宦官,正手里拿著一根拇指粗的藤條,惡狠狠地抽打著蜷縮在墻角的一個瘦小身影。
“小賤蹄子!還敢跑?!進(jìn)了這浣衣局,就是進(jìn)了閻王殿!還敢生出翅膀想飛不成?看咱家不打斷你的腿!”
那藤條帶著風(fēng)聲,一下下落在那個單薄的背脊上,發(fā)出沉悶可怕的噗噗聲。
被打的人蜷成一團(tuán),雙手死死抱著頭,一聲不吭,只有身體在每一次抽打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一下,仿佛一只被暴雨摧殘的幼獸。
地上,散落著幾件濕漉漉的、破舊的宮女服飾。
“住手!”
蕭時鳶的喝止聲脫口而出,帶著她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冰冷和威嚴(yán)。
那老宦官打得正起勁,冷不防被人喝止,嚇了一跳,惱怒地回過頭來:“哪個不長眼的……”
話說到一半,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看清了來人身上那明顯不屬于低等宮人的、華貴無比的云霞錦宮裝,以及那張雖蒼白卻難掩絕色和尊貴氣度的臉,剩下的污言穢語頓時卡在了喉嚨里,臉色唰地一下變了。
“永……永寧帝姬殿下?”老宦官顯然是認(rèn)得這位宮里最受寵的帝姬的,慌忙扔下藤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奴才不知殿下駕到,沖撞了鳳駕,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蕭時鳶沒有看他。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蜷縮在墻角、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微微抬起頭的少女身上。
亂草般的頭發(fā)沾著污漬,黏在瘦削的臉頰上。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因為忍痛而被咬得破裂,滲出血絲。但那雙眼睛——那雙透過凌亂發(fā)絲望過來的眼睛,卻像淬了寒星的黑曜石,里面沒有淚水,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野獸般的、不屈的兇悍和……死寂的冷漠。
就是這雙眼睛!
前世,青雀護(hù)在她身前,面對狄戎士兵的屠刀時,就是這樣的眼神!
真的是她!
巨大的激動和酸楚瞬間沖垮了蕭時鳶的冷靜,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沖上去。
但她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理智。
不能急,不能露餡。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強(qiáng)行將目光從青雀身上移開,落在那個不停磕頭的老宦官身上,聲音冷得像是結(jié)了冰:
“深更半夜,在此私刑拷打?qū)m人,你好大的膽子!宮規(guī)何在?”
那老宦官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辯解:“殿下明鑒!不是奴才私刑!是這賤婢……是這浣衣局的罪奴青雀,她不服管教,竟敢私自逃跑!奴才……奴才這是按宮規(guī)行事啊!”
“逃跑?”蕭時鳶眉梢微挑,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濕衣,“從浣衣局逃跑,卻跑到這廢棄的宮苑來?她是想來這里偷懶睡覺,還是你覺得本宮好糊弄?”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老宦官冷汗涔涔,“她……她定是想從這里翻墻出去!對!定是如此!”
“哦?”蕭時鳶緩步上前,走到青雀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離得近了,更能看清她單薄衣衫下縱橫交錯的新舊傷痕,以及那渾身散發(fā)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戒備。
她的心像是被針扎一樣刺痛。
這就是皇室暗中培養(yǎng)的利器?在被真正啟用之前,竟被如此作踐!
“你叫青雀?”蕭時鳶放緩了聲音,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么具有攻擊性,“為何要跑?”
青雀抬起頭,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里面沒有任何面對上位者的敬畏,只有一片漠然。她抿緊滲血的嘴唇,一個字也不肯說。
“殿下您看!她就是這般桀驁不馴!啞巴一樣!打死都活該!”老宦官在一旁尖聲道。
“本宮問你話了嗎?”蕭時鳶一個冰冷的眼風(fēng)掃過去,頓時讓那老宦官噤若寒蟬。
她重新看向青雀,心中飛速思索著對策。直接要人?以什么理由?她一個備受寵愛的帝姬,突然向浣衣局要一個罪奴,太過突兀,必定引人懷疑。
必須有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瞥見青雀裸露的手臂上,有一道新鮮的、還在滲血的鞭痕,形狀頗為奇特。
一個念頭瞬間劃過腦海。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看向那老宦官,聲音陡然變得嚴(yán)厲:“按宮規(guī)行事?本宮看你就是蓄意虐殺!”
老宦官一愣:“殿下……此話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蕭時鳶冷笑一聲,伸手指著青雀手臂上的傷痕,“你這鞭痕的角度力道,分明是照著要害去的!哪里是教訓(xùn)奴才,分明是想要她的命!說!是誰指使你的?是不是與方才太極殿的刺客是一伙的?見事情敗露,就想殺人滅口?!”
她直接將一頂“刺客同黨”的天大帽子扣了下來!
這罪名一旦坐實(shí),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那老宦官原本只是欺軟怕硬,想著打死個把不聽話的罪奴沒什么大不了,哪里想得到會牽扯到刺殺陛下的滔天巨案里去?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面無人色,癱軟在地,語無倫次地哭喊:“沒有!沒有啊!殿下明察!奴才冤枉!奴才根本不認(rèn)識什么刺客!奴才就是……就是氣不過她逃跑,下手重了點(diǎn)……絕無滅口之心啊!”
“是不是滅口,不是你說了算!”蕭時鳶語氣森然,“云芷,去叫巡夜的侍衛(wèi)過來,將這人捆了,送去……送去皇城司!就說他形跡可疑,可能與刺客有關(guān),請謝大人一并審了!”
她刻意提了“皇城司”和“謝大人”,就是要用這剛剛發(fā)生的刺殺案來借勢,將事情徹底鬧大,用一個“可疑”的老宦官,來掩蓋她真正想要的目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