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合攏的輕響，如同沉重的鍘刀落下，斬斷了殿內最后一絲虛假的平靜。
蕭時鳶背靠著冰冷的蟠龍金柱，緩緩滑坐在地。華美的宮裝裙裾鋪散開來，像一朵驟然萎謝的花。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方才那場無聲的鏖戰中消耗殆盡，只剩下冰冷的虛脫感和劫后余生般的戰栗，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沖擊著她的四肢百骸。
冷汗浸透了里衣，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聲音，急促而混亂，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蹦跳出來。
謝聿衡……
這個名字像是一道冰冷的咒語，盤旋在空寂的大殿之中，無處不在。
他最后那個輕描淡寫的問題，那句關于“凄厲貓叫”的隨口一問，根本不是什么無心之言！那是一枚淬毒的冰針，精準無比地刺穿了她所有精心構筑的偽裝，直抵最深的秘密！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那晚在西南墻外發生的一切！他甚至可能……聽到了青雀行動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或者看到了模糊的身影，并將其形容為“凄厲的貓叫”！他什么都知道了！
而他今晚前來，根本就不是為了尋回什么母親所賜的扣子！那只是一個拙劣的、彼此心知肚明的借口！
他真正的目的，是警告，是示威，是居高臨下地、清晰無比地告訴她——你的一舉一動，皆在我的注視之下。你玩弄的那點小把戲，在我看來，不過是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
他甚至懶得拆穿她。只是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從容，看著她在他面前絞盡腦汁地表演，看著她自以為聰明地將他“誤導”向西北角，看著她因為一枚小小的扣子而驚慌失措、強作鎮定……
這比直接的揭穿和質問，更讓她感到無比的屈辱和恐懼！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和被看穿一切的羞憤，幾乎要將她徹底吞噬。重生以來積攢的所有信心和籌謀，在謝聿衡那深不見底的眼眸和輕描淡寫的態度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她以為自己是從地獄歸來的復仇者，手握先機，足以攪動風云。卻沒想到，剛剛邁出第一步，就撞上了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冷漆黑的冰山。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種徹底被碾壓、被掌控的絕望！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彌漫開一股清晰的鐵銹味，才勉強將那股酸澀和軟弱逼退回去。
不能哭！絕不能哭！
哭了，就真的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謝聿衡要看到的，不就是她的驚慌失措，她的崩潰絕望嗎？
她偏不！
蕭時鳶猛地抬起頭，淚水被強行壓下，眼底燃燒起一種近乎偏執的、不甘的火焰。她扶著冰冷的柱子，艱難地站起身，身體依舊微微顫抖，但眼神卻已重新變得冰冷而銳利。
是，她輸了這一局。輸得很難看。
但那又怎樣？
只要她還活著，只要仇恨還在燃燒，游戲就遠未結束！
謝聿衡沒有當場揭穿她，反而陪她演完了這場戲，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她對他而言，或許還有價值。或許，他也在試探，也在權衡。或許，他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潛伏在宮中、意圖不明的“小賊”，而是她背后可能牽扯出的更大圖謀？
又或者……他與慕容澈，與狄戎，并非一路人？他查淑妃，查通敵線索，是出于真正的忠君愛國？那么，自己這個似乎也在暗中調查狄戎細作的“永寧帝姬”，在他眼中，究竟是敵是友？
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激烈碰撞。恐懼稍退，冷靜逐漸回歸。
她開始重新審視今晚的一切。謝聿衡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細微的停頓。
他為何要提及母親所賜的扣子？是為了增加扣子的重要性，讓他的來訪更合理？還是……一種隱晦的、試圖拉近關系的暗示？（她立刻否定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他為何最終接受了她那漏洞百出的“西北角”解釋？是真的被蒙蔽？還是……一種暫時的、策略性的妥協？
他最后的那個警告，固然可怕，但也清晰地劃下了一條線——他知道，但他暫時不會動她。這是一種危險的平衡。
機會！這其中一定還有機會！
蕭時鳶緩緩走到妝臺前，菱花鏡中映出一張蒼白卻異常冷靜的臉龐。眼底深處殘留著驚悸，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迸發出的、冰冷的計算。
她不能再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了。她必須重新評估謝聿衡這個最大的變數，必須弄清楚他的立場和目的。
硬碰硬，死路一條。
虛與委蛇，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甚至……借力打力？
一個更大膽、更瘋狂的念頭悄然浮現——如果謝聿衡的目標真的是清除狄戎細作，穩固晟朝江山，那么他們之間，是否存在短暫合作的可能？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涌起強烈的排斥感。與虎謀皮，焉有其利？
但……這是絕境中唯一可能的光亮。
她需要信息！需要關于謝聿衡的一切信息！他的喜好，他的習慣，他的過往，他的人際關系，他對狄戎的態度……一切的一切！
而獲取信息的渠道……
蕭時鳶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被她緊緊攥在掌心、幾乎要嵌進肉里的墨玉扣子上。（謝聿衡方才并未真正索回扣子，那或許本就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不，這枚扣子太扎眼了，絕不能再用。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殿門。云芷……玲兒……這些底層的宮人，依舊是信息的重要來源。只是需要更謹慎，更隱蔽。
還有……青雀。
想到青雀，蕭時鳶的心猛地一緊。謝聿衡的警告言猶在耳，他既然能查到扣子，會不會已經懷疑甚至掌握了青雀的存在？瑤華宮如今在他的監視之下，青雀的處境極其危險！
必須立刻讓青雀轉移！絕不能留在瑤華宮！
可是，能轉移到哪里？在這深宮之中，哪里能逃過皇城司的天羅地網？
一個地方……或許可以！
冷宮！
那片被所有人遺忘的、荒蕪破敗的宮殿群，守衛相對松懈，環境復雜，易于藏身！而且，前世記憶里，冷宮深處似乎有一條極少人知的、通往宮外的廢棄秘道，雖然不知是否還能通行，但至少是一個希望！
心念電轉之間，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迅速成型。
她必須立刻行動！在謝聿衡可能采取下一步行動之前！
蕭時鳶迅速走到書案前，再次提筆。這一次，她用的不再是棉紙，而是一小片極薄、韌性極強的絲絹，用的墨也是特制的，遇水方顯。
她在絲絹上極快地寫下指令：
“危，速離。目標：東北廢苑，第三進，枯井。藏匿，待援。非我親至，絕不出。”
寫完后，她將絲絹卷成極小的一卷，塞進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巧的中空銀簪里，旋緊簪頭。
然后，她喚來了云芷。
云芷進來時，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驚恐和擔憂，顯然也被謝聿衡的突然到訪嚇得不輕。
蕭時鳶已經徹底恢復了平靜，甚至臉上還帶著一絲倦怠和不悅，她將銀簪遞給云芷，吩咐道：“這簪子款式舊了，本宮瞧著心煩。你明日一早，悄悄出宮一趟，去西市‘寶翠齋’，找個叫胡三的老師傅，讓他照著這個樣式，用庫房里那塊淡紫色的翡翠，給本宮重新打一支新的。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胡師傅，就說本宮不喜歡原來的簪頭花紋，要他改得靈動些。務必趕在秋狩前送來。”
她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永寧帝姬嫌棄舊首飾、趕制新首飾以備秋狩，再正常不過。而“寶翠齋”的胡三，前世曾欠她母族一個大人情，是極少數可能愿意冒險幫她傳遞消息出宮的人。絲絹上的指令，是給青雀的。而“秋狩前送來”則暗含了時間限制。
云芷不疑有他，只覺得殿下終于恢復了常態，連忙接過簪子，小心應下：“奴婢記下了，明日一開宮門便去。”
“嗯，下去吧。本宮累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見。”蕭時鳶揮揮手，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疲憊。
支走了云芷，蕭時鳶的心依舊高懸著。消息能否順利傳出？青雀能否看懂指令并成功潛入冷宮？一切都是未知數。
但她已盡了全力。
接下來的幾日，瑤華宮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蕭時鳶表現得比以往更加“正常”，甚至更加懶散嬌縱。她不再對任何“外界”消息表現出興趣，終日不是窩在殿內翻閱話本，就是擺弄那些華麗的衣飾珠寶，偶爾還會因為一些小不如意而對宮人發脾氣，完全是一副被寵壞了的、無憂無慮的帝姬模樣。
她知道，謝聿衡的眼睛一定還在盯著這里。她必須完美地扮演下去，直到消除他最后的疑慮，或者……找到反擊的機會。
而暗地里，每一刻都是煎熬。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青雀的安危，擔心云芷出宮是否順利，擔心謝聿衡下一步會如何出招。
第三天午后，云芷終于回來了，帶回了“寶翠齋”的回票，說胡師傅已接下生意，保證秋狩前完成。
蕭時鳶心中稍安，這意味著消息應該已經成功傳遞出去了。
又過了兩日，風平浪靜。皇城司對蕙蘭宮的調查似乎陷入了僵局，淑妃的那兩位心腹姑姑被放了回來，但蕙蘭宮依舊被無形地孤立和監視著。宮中的氣氛依舊緊繃，但焦點似乎暫時從瑤華宮移開了。
這天傍晚，蕭時鳶借口殿內悶熱，要開窗透氣，支開了守夜的宮人。
她獨自站在窗邊，望著遠處暮色中如同巨獸脊背般起伏的宮墻剪影，心中計算著時間和距離。東北廢苑，第三進，枯井……如果一切順利，青雀應該已經在那里了。
就在她凝神遠眺之際，眼角余光忽然瞥見，遠處高高的宮墻之上，臨近東北方向的一個瞭望塔樓處，似乎有一個極其模糊的身影負手而立。
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個修長挺拔的輪廓，沐浴在落日最后的余暉里，衣袂被晚風吹得微微拂動。
但不知為何，蕭時鳶的心臟猛地一跳！
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那是謝聿衡！
他站在那里做什么？那個角度……恰好可以遙遙望見東北廢苑的方向！
他是無意駐足，還是……刻意在那里守望？
他是在等待什么？觀察什么？
難道……他連冷宮那邊也……
就在這時，遠處那個身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仿佛……朝著瑤華宮的方向，轉過了頭。
隔著重重的殿宇樓閣，遙遠的距離，蕭時鳶卻仿佛能感覺到，一道冰冷而銳利的目光，穿透暮色，精準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識地想要躲開那無形的注視，心臟狂跳不止，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獵人……從未放松過對他的獵物的凝視。
而她所有的掙扎和偽裝，在他眼中，或許真的只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
蕭時鳶緩緩握緊了窗欞，指甲用力到泛白。恐懼依舊存在，但這一次，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極致后產生的、冰冷的憤怒和不屈。
她抬起頭，迎著那道仿佛存在的目光，毫不退縮地望了回去。
盡管臉色依舊蒼白，但她的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寒鐵，變得無比堅定。
謝聿衡，我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