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內的暖香與笑語漸漸散去，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冰冷而真實。蕭時鳶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嬌憨笑容，辭別了皇后與眾姐妹，扶著云芷的手，步履輕盈地踏出殿門。
秋日下午的陽光金燦燦地灑落在宮道之上，將朱紅宮墻映照得愈發鮮艷奪目，卻絲毫無法驅散她心底不斷積聚的寒意。那份不安非但沒有因為禍水東引的成功而消散，反而像藤蔓般纏繞收緊，幾乎讓她窒息。
謝聿衡的反應太快，太順理成章了。
他將調查重點轉向蕙蘭宮的速度和力度，完美地符合了她的預期，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之處。
以他在太極殿展現出的洞察力和在西南墻外可能留下的那顆冰冷扣子所暗示的深不可測，他真的會如此輕易地被一張來歷不明、出現突兀的紙條和一個行蹤“恰好”指向明確的“飛賊”所誤導嗎？
這不像是一場她被暫時蒙蔽過關的僥幸，更像是一場……對方順勢而為、請君入甕的精準拿捏。
他像是早已料到她會投石問路，甚至料到了她會往哪個方向投石，然后好整以暇地張開了一個更大的口袋，等著她自己，或者她派出去的人，一步步走進去。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蕭時鳶就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那謝聿衡的心智和布局能力，簡直可怕到了令人絕望的程度。
她必須確認！必須知道謝聿衡到底在蕙蘭宮查什么，怎么查！這關系到她下一步的生死！
然而，如今的瑤華宮被無形中監視，青雀傷勢未愈且不宜再動，她幾乎寸步難行，信息閉塞。
焦慮如同蟻群，啃噬著她的理智。
回到瑤華宮，她屏退左右，只說自己有些乏了，想獨自歇息片刻。殿門關上，將所有陽光隔絕在外，殿內頓時陷入一種壓抑的靜謐之中。
她煩躁地在殿內踱步，目光掃過殿內奢華卻冰冷的擺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為“金絲雀”的無力。空有帝姬尊榮，實則被困在這方寸之地，眼盲耳聾，連敵人真正的動向都無法掌握。
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
她猛地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妝臺上那一排排精美的首飾盒上。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
她不能出去，但有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穿梭于各宮之間，且不易引起懷疑——那些低等的、負責傳遞物品的宮女太監！
而其中，有一個極好的切入點——負責給各宮娘娘公主送最新花樣圖冊和衣料樣本的司制房小宮女，玲兒。
前世記憶里，這個玲兒有個嗜賭的爹，家里常年虧空，她時常需要偷偷弄點小錢貼補家用，為人膽小卻貪利。而且，司制房與各宮打交道最多，消息也最為靈通雜駁。
就是她了！
蕭時鳶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快步走到書案前，迅速研墨，卻沒有使用慣用的紫毫，而是取了一支最普通的毛筆，在一張常見的、宮人間傳遞消息用的普通箋紙上，飛快地寫下了一行字：
“蕙蘭宮近日可有新鮮花樣？舊圖甚是無趣。”
字跡模仿著一種略顯稚氣又帶點不耐煩的口吻，與永寧帝姬平日索要新奇玩物時的語氣別無二致。
寫完后，她將紙條仔細折好，又從妝匣深處取出一對小巧玲瓏、成色普通的珍珠耳墜——這對耳墜賞給低等宮女正合適，既不扎眼，又足以打動玲兒那種貪小利的人。
她將耳墜與紙條一同放入一個不起眼的錦囊中。
“云芷。”她揚聲喚道。
云芷應聲而入，臉上還帶著些許擔憂：“殿下有何吩咐？”
蕭時鳶將錦囊遞給她，臉上恢復了一貫的慵懶隨意：“方才在母后那兒看到蕙蘭宮淑妃娘娘衣上的纏枝蓮紋倒是別致，忽然覺得咱們司制房送來的圖樣都陳舊得很。你悄悄去一趟，找到司制房那個叫玲兒的小宮女，把這個給她，就說本宮想知道蕙蘭宮近來有沒有什么新奇不落俗套的花樣紋飾，若有，讓她悄悄描摹了送來，本宮重重有賞。記住，要悄悄兒的，別讓旁人知道，本宮可不想被人說拾人牙慧。”
她完美地將一個驕縱攀比、又想獨占鰲頭的帝姬心態演繹得淋漓盡致。
云芷不疑有他，只覺得殿下又是小孩子心性發作，連忙接過錦囊，小心收好：“奴婢明白，這就去辦，定會做得隱秘。”
看著云芷離去的身影，蕭時鳶的心再次提了起來。這是一步險棋。利用玲兒打探消息，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設想。但她別無選擇，這是目前最快能接觸到蕙蘭宮動向的方法。
等待的時間依舊煎熬。
所幸，云芷很快便回來了，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殿下，辦妥了。那玲兒起初還有些害怕，但看到耳墜便答應了，說會留心著，一有消息就想辦法遞過來。”
“嗯。”蕭時鳶淡淡應了一聲，仿佛并不十分在意此事，轉而吩咐道，“去小廚房看看本宮的冰糖燕窩燉好了沒有，嘴里沒味得很。”
她必須維持一切如常的表象。
然而，內心的焦灼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如同一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次日一整天，風平浪靜。瑤華宮外的守衛似乎松懈了一些，但蕭時鳶知道，那不過是假象。謝聿衡絕不會輕易撤去監視。
直到傍晚時分，云芷趁著進來添燈油的機會，極其快速而隱蔽地將一個小小的紙團塞進了蕭時鳶的手中，同時低聲道：“殿下，玲兒剛借口送錯花樣圖冊來的，偷偷塞給奴婢的。”
蕭時鳶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嗯，知道了，下去吧。”
待云芷退下，殿內無人，蕭時鳶立刻走到燈下，展開那已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紙團。
上面是玲兒那歪歪扭扭、略顯慌張的字跡，內容卻讓蕭時鳶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稟殿下：蕙蘭宮近日并無新花樣，皇城司查得緊，昨日甚至請了淑妃娘娘身邊兩位得力姑姑去‘問話’，至今未歸。宮中人心惶惶，都說查的不是花樣，是……是狄戎來的密信花樣！奴婢怕極，求殿下憐惜！”
狄戎密信花樣？！
皇城司請淑妃的心腹去“問話”？！
謝聿衡哪里是被誤導！他分明是借著她提供的“由頭”，順理成章地將調查升級了！他根本就不是在查什么“飛賊”和“字條”，他一開始的目標，或許就是蕙蘭宮，就是淑妃可能存在的通敵嫌疑！
他利用了她的禍水東引，將計就計，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插要害！
好一個謝聿衡！好一個將計就計！
蕭時鳶只覺得一股寒意從頭頂灌下，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她以為自己在下棋，卻沒想到自己早已成了別人棋盤上的棋子！她扔出的石子，非但沒有擾亂對方的視線，反而成了對方發動總攻的信號彈！
可怕！太可怕了！
這個男人對時機的把握，對人心的利用，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那么接下來呢？他查淑妃，會不會查到趙啟明？查到孫莽？查到那些真正通敵賣國的蠹蟲？還是說……他查淑妃本身，就是一步更大的棋？
而自己這個“始作俑者”，在他那深不可測的棋局里，又究竟扮演著什么角色？一顆用完即棄的棋子？還是一個……需要暫時穩住，甚至……可以利用的“盟友”？
無數的疑問和恐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發現自己重生帶來的那點先知優勢，在謝聿衡絕對的實力和心智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就在她心亂如麻、幾乎要被這巨大的壓力和恐懼壓垮之際，殿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卻不容忽視的騷動。
一個清潤溫和、卻帶著某種無形威壓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殿內：
“臣，皇城司副指揮使謝聿衡，奉旨查案，有事需詢永寧帝姬殿下，勞煩通傳。”
謝聿衡？！
他來了？！他竟然親自來了？！
在這個微妙的時候？！
蕭時鳶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手中的紙條飄然落地。她猛地抬頭，看向殿門方向，臉上血色盡褪。
來了。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是興師問罪？還是……另有所圖？
巨大的恐懼之后，反而是一種破罐破摔般的冷靜迅速席卷了她。她迅速彎腰撿起地上的紙條，湊到燈焰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然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劇烈的心跳平復下來。
不能慌！絕對不能慌！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鎮定！
她快步走到妝臺前，對著菱花鏡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和衣襟，確保自己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綻，然后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云芷，請謝大人進來。”
她的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被打擾后的輕微不悅。
殿門被輕輕推開。
夕陽的最后一道余暉恰好從門縫中涌入，將來人的身影拉得修長。謝聿衡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并未著官袍，更襯得他身姿挺拔，氣質清雅溫潤。他緩步而入，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令人如沐春風的淺淡笑意，仿佛只是來拜訪一位尋常的舊友。
然而，當他踏入殿內的瞬間，蕭時鳶卻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卻冰冷強大的氣場隨之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殿內，最終落在蕭時鳶身上，溫和地躬身行禮：“臣，謝聿衡，參見永寧帝姬殿下。冒昧打擾，還望殿下恕罪。”
舉止無可挑剔，語氣謙恭有禮。
但蕭時鳶卻只覺得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無聲無息地掃過她的每一寸表情，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試圖從中找出任何一絲慌亂與破綻。
她強作鎮定，微微頷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甚至帶著點嬌縱：“謝大人免禮。不知謝大人深夜來訪，所為何事？可是那刺客的案子有眉目了？”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向太極殿刺殺，試圖掌握一絲主動權。
謝聿衡直起身，唇角噙著那抹不變的溫和笑意，目光卻深邃得令人心慌：“勞殿下掛心，刺客一案仍在偵辦中。臣今日冒昧前來，實是為了另一件小事，需向殿下求證一二。”
他的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但“小事”二字，卻讓蕭時鳶的心弦繃得更緊。
“哦？何事竟勞動謝大人親自跑一趟？”蕭時鳶故作好奇地眨了眨眼，指尖卻悄悄掐住了掌心。
謝聿衡從袖中不緊不慢地取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方素凈的棉帕，帕子中央，托著一枚極其眼熟的——墨玉扣子。
正是青雀那夜帶回來的那一枚！
蕭時鳶的呼吸驟然一窒！瞳孔控制不住地微微收縮！
他果然！他果然是為此而來！
謝聿衡仿佛沒有看到她瞬間的僵硬，依舊語氣溫和，甚至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歉意：“說來慚愧。前幾夜臣在宮中巡查一處現場時，不慎遺落了這枚貼身扣子。此物雖不值錢，卻是家母所賜，意義非凡。臣這幾日遍尋不著，心中甚是懊惱。”
他頓了頓，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蕭時鳶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的臉龐，繼續緩緩道：
“今日底下人整理證物時，偶然在一處……嗯，較為偏僻的宮苑附近拾獲此物。臣想起，那晚似乎只有殿下宮中的云芷姑娘曾因尋找殿下遺失的珠串，到過那附近區域……”
他的話語微微一頓，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空白，目光溫和卻不容回避地看著蕭時鳶。
“故臣冒昧前來詢問，殿下或是云芷姑娘拾獲珠串時，可曾……見過這枚扣子？”
來了！最終的試探！圖窮匕見！
他沒有提西南墻，沒有提暗渠，更沒有提“飛賊”，而是巧妙地偷換了概念和時間地點！將扣子的發現地與云芷那夜“尋找珠串”的行為聯系了起來！
這是一個極其高明的話術陷阱！
無論她回答見過還是沒見過，都可能落入他的圈套！若說見過，為何不歸還？做賊心虛？若說沒見過，那他下一步是否會“請”云芷來“協助回憶”？云芷那丫頭，能經得住皇城司指揮使的親自盤問嗎？！
殿內的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燈花爆開的輕微噼啪聲，此刻聽來如同驚雷。
蕭時鳶能感覺到謝聿衡那看似溫和的目光下隱藏的冰冷審視，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解剖著她每一絲細微的反應。
巨大的壓力之下，她的腦子反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起來。
不能否認！否認只會顯得欲蓋彌彰，讓他更有理由深入調查云芷和瑤華宮！
也不能直接承認！承認就等于默認了云芷（或者說瑤華宮的人）到過扣子真正掉落的地方——西南墻外！
唯一的生路……是混淆！是將錯就錯！
電光石火之間，蕭時鳶臉上迅速浮現出一種混合著驚訝、恍然和一絲委屈的表情，她甚至微微瞪大了那雙清澈無辜的眼睛，聲音都提高了幾分，帶著被冤枉的嬌嗔：
“謝大人說的原來是這個！”
她伸手指著那枚扣子，語氣帶著幾分抱怨：“那夜本宮心里憋悶，去西北角散心，云芷那笨丫頭毛手毛腳，找尋珠串時不知在哪個草叢石縫里胡亂翻撿，回來倒是提過一句好像撿到了什么扣子，黑乎乎臟兮兮的，看著就不甚值錢，還以為是誰丟棄的廢物，便隨手扔在妝奩盒里了！早不知丟哪個角落去了！”
她完美地接過了謝聿衡遞過來的“西北角”這個錯誤地點，并順勢將扣子的來源推給了“毛手毛腳”、“胡亂翻撿”的云芷，將其定性為“不值錢”、“被丟棄的廢物”，所以“隨手扔了”、“早不知丟哪兒了”。
一番話，既解釋了扣子可能出現在“瑤華宮”的原因（云芷撿的），又撇清了自己和云芷的嫌疑（以為是廢物，沒在意），還倒打一耙，暗示謝聿衡為了一枚“不值錢”的“廢物”扣子深夜來訪，小題大做，驚擾了她。
說完，她還適時地撇了撇嘴，露出一副“你們皇城司真是閑得慌”的嬌縱表情。
整個表演一氣呵成，情緒飽滿，毫無破綻。
謝聿衡靜靜地聽著，臉上的溫和笑意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光芒，像是意外，又像是……一絲幾不可察的玩味。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收起那方帕子和扣子，語氣依舊謙和，甚至帶著一絲歉意：“原來如此。竟是臣這不起眼的舊物驚擾了殿下，實在是臣之過。既然是無意拾獲，那便罷了。只是日后若殿下宮中之人再拾獲此類‘無用’之物，可否煩請交由臣處置？以免再鬧出今日這般誤會。”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像是接受了蕭時鳶的解釋，又暗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和繼續監控的意味。
“本宮知道了。”蕭時鳶故作不耐地揮揮手，“謝大人若是尋回了寶貝，就請回吧，本宮要歇息了。”
“臣，告退。”謝聿衡躬身行禮，姿態優雅從容。
他轉身，緩步向殿外走去。月白色的衣袍在燈光下劃過一道清冷的弧線。
就在他即將踏出殿門的剎那，他卻忽然停下腳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極其無關緊要的小事，頭也未回，語氣輕淡地隨口問了一句：
“對了，殿下那夜在西北角散心時……可曾注意到，附近是否有野貓出沒？臣那夜似乎聽到幾聲貓叫，凄厲得很，倒是與平日聽到的頗為不同。”
野貓？貓叫？
蕭時鳶的血液瞬間冰冷！他果然！他果然聽到了！或者察覺到了什么！他根本從未相信過她那套“西北角散心”的說辭！他最后的這個問題，是一個赤裸裸的、冰冷的嘲諷和警告！
他在告訴她：我知道那晚不止是云芷在撿東西，我知道那里發生過什么，所謂的“貓叫”，我記下了。
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蕭時鳶，讓她幾乎無法維持臉上的表情。
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異樣，甚至帶著點被打斷的不耐煩：“野貓？黑燈瞎火的，本宮沒留意。謝大人對貓叫也有研究？真是好興致。”
謝聿衡的背影似乎幾不可察地微微頓了一下，隨即，一聲極輕的、意味不明的低笑傳來。
“隨口一問罷了。殿下歇息吧。”
說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之中。
殿門緩緩合攏。
蕭時鳶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后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柱子上，才勉強支撐住沒有滑倒在地。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里衣。
謝聿衡……
她緩緩閉上眼，腦海中只剩下最后一個念頭：
這場博弈，她輸了。輸得一敗涂地。
從他踏入殿門的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應對，所有的表演，或許都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
而他最后那個關于“貓叫”的問題，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咽喉，清晰地告訴她——
游戲，才剛剛開始。
而他，才是那個掌控一切的……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