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尚未在草葉間散盡,林風背著半滿的藥簍往回走。簍中草藥的清香與泥土的濕潤氣息交織,縈繞在他的鼻尖。剛拐過曬谷場,一片陰影便當頭罩下。
“沒爹沒娘的野種,又去給老張當小跟班了?”王虎的聲音粗糲得像是磨過砂石。他身后跟著兩個半大少年,三人像一堵墻般堵死了去路。林風的手指收緊,攥住藥簍的背帶,手背上還留著昨日翻曬草藥時磨出的淺紅繭痕。他抿緊嘴唇,一言不發,只想側身繞開——老張叮囑過,莫與村里人起沖突。
可王虎偏偏橫跨一步,右腳一勾。林風猝不及防,踉蹌著重重撞上冰冷的石碾。藥簍應聲翻倒,柴胡、薄荷散落一地,最底下那株剛采的“金線蓮”滾到了王虎腳邊。“喲,還采這等金貴玩意兒?你配嗎?”王虎嗤笑著,抬腳狠狠碾下。鞋底無情地擠壓著嬌嫩的花瓣,碧綠的汁液從石縫間滲入泥土,如同無聲的嘆息。
林風的眼眶瞬間紅了。那是老張治咳的藥,他爬了半個時辰的陡崖才尋到這一株。他猛地撲過去想搶回,卻被王虎一把揪住衣領。帶著風聲的拳頭砸來——王虎比他高出半個頭,力氣又大,只一拳就將他打趴在地。嘴角破裂,腥甜的血味在口中漫開。
“打!讓他裝清高!”另外兩個少年也圍攏上來,腳踹在他單薄的背脊上。藥簍被踢得滾遠,竹條發出不堪重負的開裂聲。林風咬緊牙關,試圖撐起身體,視線卻驟然被一抹闖入的淡青色定格。
“住手。”
聲音清冽如山澗泉涌,王虎抬起的腳硬生生僵在半空。林風抬起頭,看見青禾立在曬谷場的木柵欄邊。晨光微熹,裹發的布巾滑落幾縷青絲,沾著的露珠沿著她瓷白細膩的臉頰滾落,最終懸在淡青布衫的領口,欲墜不墜。她眼尾微揚,眸光清亮如映著晨光的溪水,淡淡掃來時,連風似乎都為之凝滯。粗布裙雖洗得發白,卻妥帖地勾勒出纖細的腰肢,裙擺拂過草葉,露出的腳踝沾著星點泥濘,反而比城里姑娘精致的繡鞋更顯靈動生機。
“青、青禾姐……”王虎的氣焰霎時矮了下去,聲音也磕絆起來。青禾的父親是村里最厲害的獵戶,威名足以令山間的熊瞎子退避三舍。“我們……我們就跟林風鬧著玩兒……”
“鬧著玩,需要動拳頭?”青禾緩步走來,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草藥。她的指尖拈起那瓣被碾爛的金線蓮,眉頭輕輕蹙起。她沒有看王虎,只是蹲下身,朝林風伸出手:“起來。”
林風凝視著伸到面前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掌心帶著一絲草藥的清涼氣息,虎口處一道淺淡的疤痕蜿蜒——那是上次她幫父親剝制獸皮時不慎劃傷的。他遲疑一瞬,終究握住了那只手。借力站起的瞬間,他才發覺她比自己還矮上小半個頭,身姿卻挺拔如崖畔青松,自帶一股沉靜的力量。
“王虎,若再尋林風的麻煩,”青禾的聲音并未抬高,卻字字清晰,“我便告訴我爹,你曾偷偷摸進他的獵房,試圖拿走他的箭。”王虎的臉唰地白了,他上次確實貪玩想去偷箭射鳥,被青禾撞個正著。“我們走!”他狠狠剜了林風一眼,帶著兩個同伴灰溜溜地跑了。
曬谷場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風卷著碎草葉打著旋兒飄過。青禾拉過林風的手,手背擦破了一大片皮,正滲著細小的血珠,嘴角也淤青了一塊。她從自己的藥簍里揀出一小簇翠綠的“止血草”,放入口中細細嚼碎,隨后指尖帶著草藥清涼的碎末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津液香氣,輕輕敷在林風的傷處。
“疼就告訴我。”她垂著眼簾,長而密的睫毛如同山雀柔軟的羽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細微的陰影。林風怔怔地望著她漸漸泛紅的耳尖,那抹紅艷勝過崖邊最灼目的映山紅,他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急跳起來,慌忙別開臉,卻聽見她極輕地笑了一聲,氣息拂過,宛如微風穿過簌簌竹林。
“你與他們不同。”青禾輕聲道,指尖仍輕按在他的手背上,“他們只知欺軟怕硬,你卻肯靜下心來幫老張采藥治病。”
林風喉結滾動,想說什么,目光卻瞥見青禾的裙裾上沾著一小片金線蓮的殘瓣。他下意識伸手想去拂掉,指尖剛剛觸及那粗糙的布料,身后便傳來一陣沉穩卻略顯滯重的腳步聲——是老張。
老張拄著拐杖,面色沉郁如積年深潭。他先看了一眼林風,隨即目光沉沉地落在青禾身上,粗糙的指腹反復摩挲著拐杖頭上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繭結:“青丫頭,你爹再三囑咐,讓你少往這邊來,都忘了?”
青禾像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手,耳尖那抹動人的紅暈急速褪去,嘴唇微抿:“張伯,我方才……只是見他們欺侮林風……”
“我的事,不勞外人操心。”老張的聲音硬邦邦的,不容置疑。他上前一步,將林風拉到自己身后,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青禾臂彎間的藥簍,忽然凝住——那堆尋常草藥中,赫然有一株暗褐帶節、形態獨特的“九節藤”,那是唯有后山禁地方才生長的東西。
青禾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將藥簍往身后藏了藏。林風看著兩人之間陡然降至冰點的氣氛,又想起昨夜老張咳著血沫再三叮囑的“遠離青家丫頭”,心頭莫名一沉,仿佛壓上了什么重物。
風卷過天際,推來一片薄云,掩去了日光,曬谷場的光線霎時暗淡了幾分。青禾咬了咬下唇,最終看了林風一眼。那眼神里摻雜著一種他無法讀懂的慌亂,如同林間受驚的小鹿,清澈卻又深藏隱秘。她旋即轉身,快步離去,裙擺掃過路邊草葉,留下一行幾不可辨的淺淡腳印,很快消失在視野盡頭。
老張久久沉默著,只是彎腰拾起地上那只有了裂縫的藥簍,遞給林風。林風接過時,瞥見老藏的手在不易察覺地輕顫,接著他壓抑地低咳了兩聲,袖口邊緣沾染上些許極淡的血色——他又咳血了。
“往后,離青丫頭遠些。”老張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是從齒縫間艱難擠出,“后山也別再去,尤其是……生著那種特殊藤蔓的地方。”
林風緊緊攥著藥簍的背帶,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方才青禾指尖那抹微涼似乎還殘留在他手背上,而她眼里的光、耳際的緋紅、藥簍中隱秘的九節藤……這一切都像悄然生長的纏人藤蔓,在他心中盤繞生根,再難剝離。而老張眼底深藏的驚懼與那句不容置疑的“禁忌”,反而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更深、更洶涌的漣漪——后山藤蔓之下,究竟埋藏著什么?青禾與老張之間,又守著怎樣不可言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