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來得毫無征兆。午后的天光被濃墨般的云團迅速吞噬,風挾著冰冷的雨絲,狠狠砸在茅草屋頂,發出細密而令人焦躁的噼啪聲。林風蜷縮在灶房角落的小板凳上,手背的傷口隱隱作痛,但更難受的是陣陣襲來的寒意——自曬谷場歸來后,他便覺頭重腳輕,此刻額頭滾燙如灶中熾炭,連端碗的指尖都止不住地顫抖。
“咳咳……咳……”里屋傳來老張的咳嗽,一聲沉過一聲,仿佛要將肺腑都撕裂。林風強撐著灶臺邊緣站起身,想去給老張倒碗熱水。剛挪兩步,眼前驟然一黑,肩膀重重撞上門框,手中的陶碗脫手跌落,“哐當”一聲脆響,在地上碎裂開來。
老張聞聲拄著拐杖急急沖出。他面色蒼白勝紙,見林風倚著門框搖搖欲墜,額上冷汗與熱氣交織下淌,眉頭頓時擰成了死結:“你這是……起高熱了?”他伸手探向林風前額,指尖剛一觸及,便猛地縮回——那溫度燙得驚人。
“沒大事……許是淋了雨……”林風想擠出個笑,嘴角卻沉重得抬不起。身子一軟,幾乎癱倒下去。老張慌忙攙住他,拐杖“咚”地杵地。他粗糙的指腹無意擦過林風衣領下的皮膚,竟也是一片駭人的滾燙?!安怀?,得去找‘退熱草’,只有后山陰坡生著……”老張說著就要轉身出門,剛跨過門檻,一陣劇烈的咳嗽便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急以袖掩口,待喘息稍平放下手時,袖口上那抹淡紅的血漬,在昏沉光線下比雨中的映山紅更為刺目。
林風心頭一揪:“張伯,您別去,我自個兒……”
“你這模樣怎走得動?”老張喘息著打斷,眼神沉郁如夜,“村里沒人肯伸手……我們只能靠自己……”話音未落,咳聲又起。他扶住門框劇烈喘息,這才發現林風已沿墻壁滑坐下去,眼眸半闔,神智漸失。
恰在此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噠噠”腳步聲,穿透雨幕,越來越近。老張警覺地抬頭,只見雨簾中闖進一道淡青身影——是青禾。
她身披一件陳舊蓑衣,斗笠被風吹得歪斜,露出半張濕漉漉的臉龐。雨水沿斗笠邊緣成串滾落,打濕了她鬢邊的青絲,幾縷烏黑濕發黏在瓷白的面頰上,襯得肌膚宛若新剝荔枝,剔透中帶著涼意。她雙眸清亮如雨夜寒星,一眼瞥見癱軟墻邊的林風,瞳孔驟然緊縮,快步奔入灶房。蓑衣上的水珠隨之飛散,在地上濺起細小清亮的水花。
“他怎么了?”青禾伸手去扶林風,指尖剛觸到他胳膊,便被那灼人的溫度驚得一頓。她摘下斗笠,露出完整面容——眉細長而彎,眼尾微揚,此刻因焦急而蹙起,鼻尖沁出細密汗珠,唇緊抿成淡粉的線,猶如雨打后的桃花。舊蓑衣裹住身形,雨水浸透了下方的布衫,隱約勾勒出腰肢纖細而柔韌的曲線,恰似風里青竹,柔而不弱。
“起了高熱,得用退熱草。”老張的聲音失了平日的冷硬,透出幾分無力。他看著青禾從背上藥簍中取出一把草藥,除了退熱草,竟還有幾株他從未見過的野菜,心下不由一沉:“你怎知他發熱?”
“我……”青禾語塞片刻,目光游移了一瞬,“午后從曬谷場分開時,便覺他神色不對,放心不下……就來看看?!彼f著已蹲下身,將草藥置于石桌,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陶罐,揭開蓋,熱氣混著辛辣的姜香立即彌漫開來,驅散了灶房內的濕冷。“先喂他些姜湯,驅驅寒。”
她端穩罐子,小心舀起一勺,仔細吹涼,才遞到林風唇邊。林風勉力半睜開眼,見她低垂的眼睫長而密,如同兩彎墨色翎羽,隨呼吸微微顫動。他順從地張口,姜湯的暖辣混著她指尖若有似無的溫度滑入喉中,一股暖流蔓延開來,激得他渾身一顫,神智竟清明了幾分。
“慢些喝?!鼻嗪躺ひ糨p柔,似雨打竹葉的沙沙細響。她一手穩持陶罐,另一手輕托林風下頜,指尖偶爾掠過他的皮膚,帶來一絲令人心悸的微涼,讓林風的心跳竟比高燒時更為急促。他怔怔望著她的唇,因說話而輕啟,沾著姜湯的水光,顯得柔軟而濕潤。
老張默立一旁,緊鎖眉頭凝視此景,未發一言。他卻注意到,青禾擱在一旁的藥簍角落,悄然露出一截深綠帶節的藤蔓——是九節藤,唯后山禁地方能尋得。
青禾喂完姜湯,又將退熱草置入石臼迅速搗爛,兌入少許溫水調成糊狀。她蹲在林風身前,小心翼翼地將墨綠色的藥糊敷上他滾燙的額頭。指尖輕柔,帶著草藥的清涼,觸在灼熱的皮膚上,舒適得令林風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別動,敷上半個時辰便好。”青禾說著抬眸,正撞上林風凝視的目光。他眼眸因發熱而水光氤氳,朦朧卻專注地望著她,看得她耳尖倏地飛起一抹紅霞,忙不迭低頭,假意整理他額上的藥糊。
雨聲未歇,灶房內一時靜謐,只聞雨打屋檐及老張間或的悶咳。林風嗅到青禾身上若有似無的氣息,混合著草藥的清苦與雨水的澄澈,莫名令人心安。他忍不住低聲問:“你怎么敢去后山?張伯說……那里危險?!?
青禾動作微滯,聲線壓低了些:“我爹常入山行獵,我跟隨過幾回,認得哪些路安全……”她抬首,眸中藏著一絲林風難以讀懂的復雜情緒,“況且,你需要草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
林風心口仿佛被暖流撞了一下,酸脹而溫熱。他還欲再言,卻聽老張驟然開口,聲冷如鐵:“青丫頭,你簍中那九節藤,是從禁地采來的吧?”
青禾面色霎時褪盡血色,如遭雨打的花瓣,慌忙側身掩住藥簍:“張伯,我……”
“早告誡過你,禁地之物碰不得!”老張情緒陡然激動,拐杖重重頓地,“你爹莫非未曾告誡?那地方的藤蔓‘纏人’!會招來禍事!”言罷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猛咳,他彎下腰,以杖撐身,袖口上那抹血痕迅速洇開,愈發刺目。
“張伯!”林風與青禾同時驚呼。青禾急步上前欲扶,林風也強撐著想站起,卻因眩暈再度踉蹌。
老張揮開青禾的手,直指院外雨幕:“你走!往后不許再來!我與林風的事,不勞你費心!”他眼中充滿警惕,以及一絲林風無法理解的、深切的恐懼。
青禾眼圈驟然泛紅。她望了望老張,又看向林風,唇瓣翕動,最終卻只咬緊下唇,抓起藥簍斗笠,轉身沖入茫茫雨幕。那抹淡青身影迅速被雨水吞沒,只余一串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敲打在林風心上。
林風望著她消失的方向,胸口空落一片。他回首,見老張倚墻喘息,面色慘白,顯然已力竭。
“張伯,為何定要趕她走?”林風聲音沙啞。
老張閉目緩了許久,方啞聲開口:“她不知……那禁地藤蔓之下,藏著會‘吞人’的東西……她娘親……當年便是去了禁地,再未歸來……”
林風徹底怔住。他從未聽聞青禾娘親的舊事。正待追問,忽覺額上藥糊脫落,他抬手去碰,觸手仍是一片滾燙——高熱似乎更重了。眼前景物開始旋轉模糊,老張的聲音漸次遙遠,最終黑暗鋪天蓋地襲來,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墜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他恍惚看見雨幕之中,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去而復返。青禾的臉龐在眼前晃動,眸中盛滿驚惶與擔憂,一聲聲呼喚穿透雨聲,急切地敲擊著他的耳膜:
“林風!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