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懷中緊揣著一張皺巴巴的麻紙，上面是昨夜在搖曳油燈下繪制的百草堂牌匾草圖。炭筆勾勒的“百草“二字邊緣還留著焦黑的痕跡——那是燈芯突然爆裂時，他慌亂中蹭上的印記。

山徑上的碎石硌得腳底生疼，林風卻走得格外緩慢。這條從老張木屋通往父母墳塋的小路，他走了十幾年，今日卻覺得每一步都沉重異常。懷中的草圖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每邁出一步，老張臨終前咳著血說的話就在耳邊回響：“你爹娘當年……就是在這山上，背著藥簍跑遍了每道山溝……“

轉過一道彎，墳前忽然掠過一縷淡青色的衣角。

林風腳步一頓，下意識攥緊懷中的草圖。朦朧霧色中佇立著一個姑娘，身姿纖細，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裙，裙擺處精心縫著一塊淺藍色補丁——那是去年山間遭遇霜災時，她家的布衫破損，林風的母親親手為她縫補的樣式。是青禾!

晨霧漸漸散開些許，能夠看清她垂在身側的雙手。那雙手比山里其他姑娘都要細膩些，指尖卻綴著幾道淺淡的疤痕——去年為了采摘懸崖上的巖白菜救治祖母，被石縫間的荊棘劃傷所留。此刻，她手中握著一束帶著晨露的野雛菊，花瓣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滑落，滴在墳前的青草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林風哥。“青禾率先開口，嗓音如山澗清泉般澄澈，卻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她轉過身來，林風這才看清她的面容。

姑娘的眉是天然的柳葉眉，不需描畫就彎得恰到好處，眼尾微微上揚，卻因眸中含著的水光，平添幾分柔軟。山里的姑娘大多曬得微黑，青禾卻不同，許是常年在自家藥圃勞作，少見烈日，肌膚如剛剝殼的春筍般嫩白，只是鼻尖與雙頰沾染了晨霧的紅暈，好似被春風拂透的桃花瓣。今日她梳了個雙丫髻，發梢用青布條系著，隨著說話的動作輕輕晃動，垂在頸側的碎發被風拂至唇邊，她無意識地抿了抿嘴，露出兩彎淺淺的梨渦。

林風喉結微動，將懷中的草圖往身后藏了藏，又覺不妥，索性取出展開：“我……我想把百草堂的牌匾畫出來，今日特來告知爹娘。“

青禾的目光落在那幅草圖上，指尖輕觸炭筆勾勒的“草“字：“這字真好看，像你娘當年寫的。“她說著，眼中的水光更盛，“還記得小時候，你娘教我認藥名，她寫的'當歸'，也是這樣圓潤的筆畫，說這樣看著溫暖。“

林風的心猛地一揪。他已經快記不清母親的字跡了，只記得每次娘上山采藥前，都會在木屋門板上寫下一行字：“風兒，鍋里有粥“。那些字被雨水打濕又曬干，漸漸褪成了淺痕，就像娘的模樣，在他記憶里也慢慢模糊，只剩個溫柔的輪廓。

“我娘……“林風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啞，“老張叔說，我爹娘當年是為了找一味藥，才……“

“是'血參'。“青禾忽然打斷他，蹲下身，將手中的野雛菊輕輕放在墳前的石碑旁。石碑上的字跡已經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林氏夫婦之墓“五個字，還是當年村里的老秀才幫忙刻的。青禾的指尖順著石碑上的刻痕慢慢撫摸，像是在觸碰什么珍貴的東西：“我奶奶說，十年前山里頭鬧瘟疫，好多人上吐下瀉，你爹娘聽說懸崖那邊的石縫里有血參能治，就背著藥簍去了。那時候我才五歲，發著高燒，是你娘把最后半棵血參熬了藥，喂我喝下去的……“

林風怔住了。他從沒聽過這些。老張叔只說爹娘是“出意外“，卻從沒提過瘟疫，沒提過血參，更沒提過青禾家的事。他蹲下來，和青禾并排看著石碑，兩人的肩膀離得極近，能聞到青禾發間淡淡的草藥香——那是她常年跟奶奶曬藥草，染在頭發上的味道。

“那他們……“林風的聲音里帶著哽咽，“他們就沒回來？“

青禾點了點頭，眼淚終于落了下來，砸在石碑前的青草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沒拿手帕擦，只是用手背輕輕抹了下，卻越抹越多：“我奶奶說，那天晚上下了暴雨，山澗漲水，村里人去找的時候，只在懸崖下找到你娘的藥簍，還有……還有你爹的那把銅鏟。“

林風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翻老張叔的木柜，曾見過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鏟，鏟柄上刻著個“林“字，當時老張叔慌忙把柜子關上，說那是撿來的廢鐵。原來……那是爹的東西。

晨霧徹底散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兩人身上。林風看著青禾泛紅的眼眶，忽然伸出手，輕輕擦了擦她臉頰上的淚痕。指尖碰到她皮膚的瞬間，兩人都頓了頓——青禾的皮膚像溫潤的玉，林風的指尖卻帶著晨霧的涼意，一涼一暖相觸，竟讓兩人都忘了說話。

青禾的臉頰瞬間紅透，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她慌忙低下頭，攥著裙擺的手更緊了：“林風哥……“

“青禾。“林風的聲音比剛才沉了些，帶著點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老張叔走了，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但我想把百草堂開起來，就開在山下的鎮子口，像我爹娘當年想的那樣，給人看病，給人抓藥。“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那塊老張臨終前交給他的銅令牌——令牌上刻著個模糊的“玄“字，邊緣已經磨得發亮。他把令牌放在石碑前，又把百草堂的草圖鋪在旁邊，指尖在“百草堂“三個字上輕輕按了按：“爹娘，我今天在這兒立誓，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我都要把百草堂撐起來，還要找到你們當年出事的真相。要是……要是你們在天有靈，就幫我一把。“

風忽然吹了起來，卷起地上的草圖邊角，青禾伸手按住，指尖剛好覆在林風的手背上。兩人的手都是暖的，隔著薄薄的麻紙，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林風哥，“青禾抬起頭，眼里的淚光已經散了，只剩亮晶晶的光，像落了星子，“我跟你一起。我奶奶會認藥，我也會曬藥、煎藥，百草堂開起來，我能幫上忙。“

林風看著她眼里的自己，忽然覺得心里那塊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他想起小時候，青禾總跟在他身后，喊著“林風哥，等等我“；想起去年他上山采藥摔了腿，是青禾每天背著藥簍來給他送藥；想起昨晚畫牌匾時，油燈滅了，他摸黑找火石，窗外忽然飄來個紙燈籠——是青禾站在門外，舉著燈籠說“林風哥，我怕你看不見“。

他慢慢握緊了青禾的手。她的手很小，指節細細的，卻很有力。林風能感覺到她手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揉藥、曬藥留下的，也是她幫著奶奶撐起那個小藥圃的證明。

“好。“林風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們一起。“

陽光越發明亮，照在石碑上，“林氏夫婦之墓“五個字仿佛也暖了些。墳前的野雛菊在風里輕輕晃動，花瓣上的露水折射出細碎的光。林風攥著青禾的手，另一只手摸著懷里的牌匾草圖，忽然覺得，老張沒說完的話，爹娘沒實現的心愿，或許都能在他和青禾的手里，一點點變成真的。

只是他沒注意，青禾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悄悄攥緊了個東西——那是枚從墳前泥土里撿來的銀簪，簪頭刻著朵小小的蘭花，不是青云山這邊姑娘會戴的樣式。青禾的指尖輕輕蹭過簪頭的蘭花，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卻沒說話，只是把簪子悄悄塞進了袖口。

風里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打破了墳前的安靜。林風抬起頭，看向山下——鎮子的方向已經能看到裊裊的炊煙，像是在等著他把百草堂的炊煙，也摻進那片煙火里。

他握緊了青禾的手，慢慢站起身：“走吧，我們去看看百草堂的選址。“青禾點點頭，跟著他往山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