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的天，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陰云低垂，悶雷聲自遠天滾過，帶著山雨欲來的壓抑。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來，混雜著泥土、朽木和城市特有的渾濁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蕭珩坐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那枚溫潤的白玉玉佩。東廠番子雖未再直接上門，但他知道，自己這小院周遭，必然布滿了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那種無時無刻不被窺視的感覺，如同附骨之疽，令他寢食難安。皇帝（“朱五”）的隱秘關照和魏忠賢的陰冷注視，將他夾在中間，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誠意齋”王掌柜送來的那幾函書，表面是些尋常的經史子集，但書中某些頁腳的極細微折痕，或是某幾個字的墨色略深，都隱晦地指向了一些信息——某年某月工部核銷的異常物料單，兵杖局下撥火器部件的模糊記錄，甚至是一份有關京師地下潛流（排水溝渠）的陳舊圖說。這些碎片，如同散落在迷霧中的珍珠，需要一根線才能串起。

而小猴兒和鐵蛋持續傳來的消息，就是那根線。

“先生，又來了三輛馬車，比之前的更沉，轱轆都快壓癟了！卸貨的地方還是廠子最里邊那個單獨圍起來的院子，守得鐵桶一樣，根本靠不近。”

“夜里動靜更大了，好像不止是搬東西，還有…鑿地的聲音？對，叮叮當當的，悶響，像是在底下挖什么。”

“那幾個穿黑袍子的怪人，前天夜里又來了，這次好像還吵了起來？離得太遠聽不清，但感覺他們很激動，對著一個方向指指點點，就是…就是您上次說地好像被翻過的那片！”

地下？挖掘？爭吵？蕭珩的神經驟然繃緊。王恭廠下的秘密，遠比想象得更深。那異味，那黑袍人，那深夜運輸的沉重物件，還有這詭異的工程……它們共同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他必須知道那下面到底是什么！光靠外圍觀察和零碎信息，永遠無法觸及核心。

冒險潛入？無異于自投羅網。王恭廠如今戒備森嚴，不僅有原本的廠衛，還有那些詭異的黑袍人，以及東廠可能布下的暗哨。

唯一的突破口，或許在“運”而非“入”。那些深夜來往的馬車，它們從何而來？又將那些沉重的“貨物”運往何處？若能厘清這條線的源頭或去向，或許能反向推斷出王恭廠內正在進行的勾當。

他將目標鎖定在了一輛最近頻繁出現、特征較為明顯的馬車上——青篷，雙轅，拉車的是一匹額間有白星的騾馬，趕車的是個總是縮著脖子、偶爾劇烈咳嗽的瘦小漢子。

“盯死那輛額間白星的馬車，”蕭珩將一塊碎銀和幾個肉餅塞給小猴兒和鐵蛋，“別管它進廠子，只管看它出來往哪兒去！記住，遠遠跟著，寧可跟丟，也別暴露。”

兩個孩子用力點頭，揣好食物，像兩只靈巧的野貓，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京城錯綜復雜的街巷之中。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蕭珩一邊繼續應付著零星上門、背景各異的“求卦者”，靠著歷史知識左右逢源，維持著“神算”的門面，一邊心焦如焚地等待著消息。東廠的監視感依舊如影隨形，他甚至能隱約感覺到對面茶館里那個整天坐著喝茶的漢子，目光偶爾掃過他的院門。

第三日黃昏，鐵蛋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上帶著興奮與緊張交織的紅暈：“先生！跟…跟到了！那馬車沒直接回什么地方，在城里繞了好幾圈，最后…最后進了西城小時雍坊的一條巷子，進了一個…一個大宅子的后門！”

“哪家宅子？”蕭珩急問。

“俺…俺不認得那字兒，”鐵蛋撓撓頭，“但那巷口有個廢棄的石牌坊，半截的，宅子門是黑色的，特別大，門口倆石獅子，其中一個缺了半個耳朵！”

小時雍坊…黑色大門…缺耳石獅…蕭珩腦中飛速檢索著記憶。那是勛貴、官僚聚居的區域。他立刻翻出之前“誠意齋”送來的一些涉及朝臣信息的零散資料，結合自己對明末官員生平的記憶，一個名字猛地跳了出來——崔呈秀！

魏忠賢麾下“五虎”之首，兵部尚書！史載其宅邸正是在小時雍坊一帶，且此人貪酷狡詐，深得魏忠賢信任，掌管兵部，對火藥軍械有著直接的管轄權！王恭廠在名義上，也正隸屬于兵部！

難道是崔呈秀在直接主導王恭廠的事情？蕭珩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如果閹黨核心人物直接插手，那這件事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這絕非簡單的貪腐或管理不善，而是涉及最高權力層的陰謀！

他需要確認。

次日，他借口購買古籍，再次來到了北安門外的“誠意齋”書鋪。

書鋪里依舊安靜，只有淡淡的墨香和舊紙的味道。王掌柜還是那副和氣生財的員外模樣，見了他，只是微微點頭，引他至內間。

“先生近日可好？”王掌柜斟上茶，語氣平常，仿佛只是寒暄。

“風雨飄搖，如履薄冰。”蕭珩苦笑一聲，低聲道，“多謝掌柜日前援手。”

王掌柜擺擺手：“份內之事，先生無恙便好。”他頓了頓，似不經意道，“近日京城似有些不太平，先生可知…兵部崔大人家中，似有異動？”

蕭珩心中一震，知道這是對方在向他傳遞信息，或許也是皇帝想知道的。他順勢接話：“學生亦有所耳聞，似是…車馬頻繁，夜半不休？不知與西南‘地氣躁動’，可有牽連？”

王掌柜眼中精光一閃，放下茶盞，聲音壓得極低：“崔府后門，近日確有異狀。所運之物，皆覆厚布，沉重異常，來源…似是西山方向。且崔府近日招募了不少工匠，卻并非用于修葺房屋，皆是些擅長打制金石、挖窖筑基之人，由府中蓄養的一位西域番僧引著，行事極為隱秘。”

西山！工匠！番僧！

線索瞬間串聯起來！

王恭廠的秘密工程，所需的物料和人力，很可能正是通過崔呈秀的府邸進行中轉和調配！甚至那些詭異的黑袍人，也可能與那西域番僧有關！

“學生明白了。”蕭珩深吸一口氣，“多謝掌柜指點。”

王掌柜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先生，風雨欲來，各自珍重。有些事，知其不可為…便需早做打算。”

離開誠意齋，蕭珩心情更加沉重。王掌柜的話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皇帝似乎知道一些，但似乎也無力或無意深入阻止？難道皇帝也被蒙在鼓里？或者，這根本就是得到默許的？

混亂的思緒被街角一陣喧嘩打斷。只見一隊衙役押著幾個披枷帶鎖的犯人走過，路邊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說是窺探官倉，形跡可疑……”

“……這年頭，唉，說不定又是哪兒的細作……”

“……看打扮像是城外來的流民，可憐哦……”

流民？窺探官倉？蕭珩心中一動。京城近年來天災人禍不斷，流民日益增多，官府對此極為敏感。他忽然想到一個絕佳的身份掩護！

他立刻轉身，繞到南城偏僻的街巷。這里聚集了大量無處可去的流民乞丐，污穢不堪，氣味刺鼻。他找到幾個面黃肌瘦、眼神卻還算靈動的少年，用幾枚銅錢和幾個熱騰騰的炊餅，輕易地換來了他們的信任和效忠。

“從今天起，你們分散到城里各處去，特別是西城小時雍坊崔府附近，還有西山往來的官道附近。”蕭珩低聲吩咐，“你們不用做別的，就只看著，記下所有往崔府、或者往西山方向運送沉重貨物的車輛，記住它們的特點，從哪里來，大概裝了什么東西。還有，留意有沒有和尚，尤其是番僧模樣的人出入。記住，你們只是要飯的，只是好奇，多看，多聽，不許打聽，不許靠近！每天這個時候，來這里告訴我。”

流民乞丐是最不引人注意的眼線，遍布全城，無人會刻意防范。

新的情報網絡開始運作，消息如細流般匯攏。雖然零碎，卻逐漸勾勒出更清晰的圖景：

“有從西山煤礦來的車，但裝的好像不是煤，是另一種黑沉沉的石頭……”

“有從房山那邊來的大車，蓋得嚴實，滴答水，像是才從水里撈出來的……”

“有從更遠的山里來的，押車的人兇得很，帶著刀，車轍印深得嚇人……”

“崔府后門半夜確實熱鬧，那些東西卸下來沒多久，就又會有別的車來拉走，方向…好像是往王恭廠那邊去……”

西山之石…房山之物…水撈之物…深山運出…所有這些最終都指向崔府，再間接指向王恭廠。

蕭珩將自己關在屋內，桌上攤滿了各種資料和隨手寫畫的紙片。他試圖用現代人的思維和理解，去解釋這些零碎的信息。

沉重的特殊礦石？需要挖窖筑基？番僧引導？地下工程？那詭異的、類似金屬銹蝕又帶腥氣的異味？

一個荒誕卻又似乎能串聯所有線索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難道……他們不是在單純地儲存火藥，而是在王恭廠地下……嘗試進行某種大規模的……“冶煉”？！或者說，是某種帶著濃厚宗教神秘色彩的古代化學實驗？試圖煉制什么東西？比如……傳說中的“不死藥”？或者某種被認為具有巨大威力的“法器”？

聯想到魏忠賢、崔呈秀等人對權力和長生的渴望，以及明末宮廷內外佛道盛行、各種邪術方士大行其道的背景，這個猜想雖然瘋狂，卻并非毫無可能！而那些黑袍番僧，很可能就是主持這些“法事”或“煉制”的術士！

如果真是這樣，那場大爆炸的原因，或許就不僅僅是火藥管理不當……很可能是一次可怕的、失控的“煉制”事故！大量易燃易爆的危險物質被集中在地下密室中，進行著無人完全理解的危險操作，一旦失控，引發的災難將是毀滅性的！

這個推斷讓蕭珩頭皮發麻，渾身冰冷。若真如此，阻止爆炸的難度將成倍增加！這涉及的不是簡單疏于管理的火藥庫，而是一個可能得到閹黨高層支持、帶有極端秘密和宗教色彩的瘋狂項目！

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屋內來回踱步。必須想辦法驗證這個猜測！必須知道他們到底在煉什么！用什么煉！

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院門被輕輕叩響。

不是東廠那種規律的叩擊，也不是小猴兒他們的暗號。

蕭珩警惕地走到門后：“誰？”

門外傳來一個低沉而略顯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磁性：“貧道云游至此，偶感此間氣機紊亂，隱有煞星暗伏，特來拜會主人，或可一解厄難。”

道士？蕭珩蹙眉，透過門縫看去。只見門外站著一個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的老者，須發皆白，面色紅潤，手持一柄拂塵，眼神清澈而深邃，正含笑看著門縫后的他。

這人氣質超然，與之前來的各色人等截然不同。但在這個節骨眼上，蕭珩不敢有任何大意。

“多謝道長好意，在下安好，不勞費心。”蕭珩婉拒。

老道卻不離去，反而微微一笑，聲音清晰地傳入門內：“居士所困者，非眼前之厄，乃未來之劫。煞星臨宮，熒惑守心，西南地火噴薄，已在倒計時。居士身負異數，欲逆天改命，然可知…螳臂當車，非惟無功，恐反遭其噬？”

蕭珩渾身劇震！這道人竟然直接點出了“西南地火”！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友？是敵？

還是……另一個窺探天機，甚至……與那王恭廠下的秘密有所牽連的存在？

夜色漸濃，將老道的身影籠罩在一片神秘的朦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