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燈下有影不言名
- 霜染舊年痕
- 茂蕤
- 4261字
- 2025-08-24 19:05:18
我的目光停留在閃爍的火焰上,火光在我眼中跳躍,映照出我內心剛剛萌生的困惑和情感。
那塊炭雕……阿蕪為什么會知道?
為什么是那個特定的圖案?
這些問題在我腦海中盤旋,沉甸甸的,卻沒有答案。
這時,一聲刺耳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那不僅僅是一聲噪音,而是一種殘酷的干擾——沉悶的拐杖敲擊聲,壓抑的嗚咽聲從外面傳來。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必須去看看。
兩個太監正拖著阿蕪離開。
她的頭耷拉著,后背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恐懼緊緊揪住我的胸口。
我沖上前去,顧不上那鮮血,在她身旁跪了下來。
我觸摸著她冰冷、毫無生氣的身體,雙手因恐懼和震驚而麻木,拼命尋找著一絲跡象。
一絲希望的跡象,一絲生命的跡象。
那塊炭。
她袖子上的灰塵。
那個模糊的雕刻現在終于有了意義。
阿蕪傳達的信息不是關于太子,而是關于那塊炭。
她用它留下了一個線索,指明了炭火供應的時間,而我卻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這個事實如重錘般擊中了我。
我的小聰明被用來對付了阿蕪。
我的行為,無論多么無辜,都導致了這樣的結果。
沉重如鉛的愧疚感在我的胃里翻騰。
接著,在痛苦的恍惚中,阿蕪在冰冷的石頭上艱難地劃出了“火”和“莫近我”幾個字。
火……危險。
遠離我。
她的犧牲顯而易見。
我明白了她的意圖,就在那一刻,我懂了。
那是一個警告,一次告別,也是她忠誠的證明。
我必須保護她。
更重要的是,我要為她報仇。
不是為了她一個人,而是為了寒蕪殿里像她一樣的每一個人,包括她。
我要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我要變得足夠強大,能夠反擊。
從本質上說,我要成為一個新的阿蕪,為所有像阿蕪一樣的人。
我要成為他們新的守護者。
我找出了母親的《織役律》。
我回憶起阿蕪告訴我的關于趙德全去尚衣局的事,還有南楚絲線的樣式。
我開始仔細記錄炭火的供應情況,保存每一點證據,將真相隱藏在顯而易見的地方。
三天后,趙德全出現了。
他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
他告訴我,太子明天要去尚衣局視察。
而我的任務是,辨認出我家鄉南楚進貢絲綢的“樣式”。
他還送了一份禮物:一件精致復雜的老式南楚服飾。
那件衣服……和我母親下葬時穿的一模一樣。
陷阱已經布好。
這不僅僅是政治斗爭,更是對我本人的蓄意攻擊。
但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我拿起我的玉佩,那是我在孤獨時緊緊握住的東西,是我身份和反抗的象征。
我把阿蕪粗糙的手帕塞進袖子里,時刻提醒自己現在所肩負的使命。
我要把他們設的陷阱變成他們的墳墓。
你們想看到我穿著家鄉的衣服哭泣嗎?
我會哭的。
但不是因為羞恥,而是因為孝道,為了紀念我的母親,這是我哭泣的唯一原因。
我吹滅了燈,讓黑暗將我和那件猩紅色的衣服一同吞噬。
夜很漫長,寒蕪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但沈昭寧的心卻從未如此平靜。
她知道,明天的織坊將是她的第一個戰場。
而這件衣服,既是她的囚衣,也是她的戰袍。
那迷茫與悸動不過是剎那間的幻覺,如雪地里一星飄忽的螢火,轉瞬即逝。
沈昭寧的目光重新凝聚,死死地釘在那塊小小的炭上。
那個“顧”字,刻痕很新,邊緣還帶著些許炭末,顯然是倉促之下的手筆。
她心頭巨浪翻涌,無數個念頭在腦中炸開。
昨夜她睡得并不沉,殿外但凡有異響,她不可能毫無察覺。
阿蕪是如何得知太子來過?
退一萬步說,即便她知曉,又怎敢如此大膽,在太子供給的炭火上刻下他的姓氏?
這不啻于在刀尖上起舞,一旦被趙德全那樣的鷹犬發現,便是萬劫不復!
不對,這不合情理。
阿蕪一生謹慎,事事為她考量,絕不會行此莽撞之舉。
這其中必有她尚未勘破的玄機。
沈昭寧伸出手,想將那塊炭取下細看。
指尖剛要觸及,院外忽地傳來一聲沉悶至極的鈍響,像是重物擊打在皮肉之上,緊接著,是一聲被死死壓抑在喉嚨里的嗚咽,痛苦而絕望。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
她甚至來不及披上外氅,提著裙擺便沖出了殿門。
凜冽的寒風如刀子般刮過她單薄的寢衣,她卻渾然不覺。
眼前的景象讓她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就在通往偏巷的雪地上,兩名膀大腰圓的內侍正一左一右地拖著阿蕪,地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拖拽痕跡。
阿蕪的后背衣衫已經浸透了暗紅的血,與蒼白的雪地形成慘烈的對比。
她的頭發散亂,了無生氣地垂著,可那雙枯瘦的手,卻死死地摳在雪地里,指甲縫里塞滿了冰冷的泥雪,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絲生機。
自始至終,除了最初那聲壓抑的嗚咽,她再未發出一絲聲響。
“住手!”沈昭寧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與恐慌而變得尖利沙啞。
那兩名內侍動作一滯,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冷漠,仿佛在看一個無足輕重的擺設。
他們非但沒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腳步,將阿蕪的身子拖進了偏巷的陰影里,消失不見。
沈昭寧瘋了一般追過去,可當她跑到巷口時,只看到空蕩蕩的雪地與那道蜿/蜒的血痕。
她雙腿一軟,重重跪倒在雪中,膝蓋瞬間被刺骨的寒意侵透。
她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道血痕,指尖卻在半空中不住地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夜幕再次降臨,那兩名內侍才像扔一件破爛的麻袋般,將奄奄一息的阿蕪丟回了寒蕪殿門口。
沈昭寧沖過去,將她半扶半抱地弄進殿內,安置在自己床榻上。
觸手所及,阿蕪的身體濕冷得像一塊冰。
她顫抖著解開阿蕪被血粘住的衣衫,背上是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杖痕,皮開肉綻,深可見骨。
在為阿蕪清理傷口,翻檢她破爛的衣物時,沈昭寧的手指忽然觸到了一個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從阿蕪的袖口里,拈出了一小塊被布包著的、已經碾成粉末的炭灰。
那炭灰的質地,她再熟悉不過。
正是前夜她為了防止趙德全查賬,特意從炭盆里篩出來,準備留作證據的炭渣。
電光石火間,一切都明白了。
阿蕪根本不知道太子來過。
她用這包炭灰,趁著無人注意,在西窗的窗臺下留下了一個微不可察的暗記。
那不是給太子留的,而是給她留的——記下趙德全恢復炭供的確切時辰,這是克扣份例最直接的證據!
可她到底是在宮里熬了一輩子的老人,她算到了趙德全的貪婪,卻沒有算到他的多疑。
趙德全發現了那個不起眼的記號,也因此察覺到了她們主仆的意圖。
所以,昨夜那盞被送到她門前的燈,根本不是什么太子的恩賜,也不是阿蕪的示好。
那是阿蕪在被帶走前,用盡最后的氣力與智慧,留給她的最后一次示警。
那盞燈,那個“顧”字,是在用一種決絕而慘烈的方式告訴她:危險來自趙德全,而他背后,站著太子的人。
這是一個死局。
徹骨的寒意從沈昭寧的腳底一直蔓延到頭頂,她看著昏迷不醒的阿蕪,眼淚無聲地滑落,滾燙地砸在手背上。
當夜,沈昭寧寸步不離地守在阿蕪榻前,一遍遍為她換藥。
后半夜,老宮女神志稍稍清醒了一些,卻依舊無法開口說話。
她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渾濁的目光落在沈昭寧身上。
忽然,她抬起那只還能動彈的手,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在粗糙的床沿上劃動。
沈昭寧連忙俯身去看。
第一個字,一撇一捺,是個“火”字。
沈昭寧心頭一緊,是說炭火的事,還是說……飛蛾撲火?
不等她想明白,阿蕪的手指又開始移動,一筆一劃,比之前更加艱難,也更加用力。
“莫……近……我?!?
三個字,像三柄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沈昭寧的心上。
她瞬間什么都懂了。
阿蕪是在告訴她,不要再靠近她,不要再對她好,因為在這深宮里,任何對沈昭寧的親近與善意,都會立刻成為旁人攻擊的靶心。
她自己,就是那個會給人帶來災禍的源頭。
眼眶灼熱得發痛,沈昭寧終于克制不住,淚水決堤。
她輕輕握住阿蕪那冰冷而顫抖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聲音低沉而堅定,一字一句,仿佛立誓。
“阿蕪,你聽著。從今往后,我不會再連累你。我會讓他們,一個都傷不了你。”
她為阿蕪掖好被角,轉身走到妝臺前,從最底層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木匣。
打開木匣,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本母親的遺物——《宮典注疏》。
這本書記載的并非典故文章,而是母親身為皇后時,對宮中各項規制律法的親筆注解。
沈昭寧略過其他,徑直翻到了《織役律》一篇,借著微弱的燭光,逐字細讀。
她想起趙德全近來頻頻出入尚衣局,又想起前些日子,阿蕪曾撿回幾根織坊丟棄的殘線,說是顏色鮮亮,想給她做個絡子。
當時她只當是尋常事,如今想來,處處都是伏筆。
趙德全要動手了,而他選擇的突破口,便是最能與她南楚公主身份聯系起來的衣飾貢品。
從那天起,沈昭寧開始不動聲色地記錄尚衣局每月撥給各宮的炭火賬目。
她通過一些尚存善念的老人,拿到了賬冊的殘頁。
她發現,撥給寒蕪殿的炭,連定額的三成都不到,其余的,全都被趙德全之流克扣轉賣,中飽私囊。
她將這些證據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件舊衣的夾層里,等待著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三天后,傷勢略有好轉的阿蕪終于能勉強下地。
而趙德全,也如期而至。
他帶著兩個小內侍,親臨寒蕪殿,臉上掛著那副標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公主殿下,大喜啊?!彼庵ぷ拥溃疤拥钕氯屎?,明日將親往織坊,查驗新一批南楚貢錦的成色。陛下念及您是南楚公主,對故鄉織物最為熟悉,特許您前往‘辨樣’?!?
他說著,身后的小內侍便捧上一個托盤,上面是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裙衫。
“這是尚衣局特意為您尋出的南楚舊制,您試穿看看,可還合身?”趙德全的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臉上一掃而過。
沈昭寧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
她伸出手,接過了那套衣裳。
指尖撫過衣襟上繁復的暗紋,她的心臟猛地一縮。
那是用金線繡成的鶴望蘭,是她南楚王室的圖騰,更是她母后生前最愛用的繡樣。
除了至親之人,外人絕無可能知曉這個細節。
當夜,殿內只剩她一人。
她關上門,緩緩走到那面布滿裂紋的銅鏡前,將那套衣衫一件件穿上。
猩紅的曳地長裙,金線繡成的鶴望蘭在燭火下流光溢彩,華美而悲愴。
這身衣裳,和她母親入殮那日所穿的,一模一樣。
指尖抑制不住地輕顫起來,一股巨大的悲哀與憤怒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知道,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們要她穿著這身代表故國的喪服,在太子面前失態,哭泣,崩潰。
屆時,無論她說貢錦有問題,還是沒問題,都可以被解讀為“心懷故國,意圖不軌”或是“觸景生情,心智失?!?。
無論哪一種,都足以讓她萬劫不復。
陷阱,卻也是刀。
沈昭寧看著鏡中那個面色蒼白、眼含哀戚的自己,忽然,她笑了。
那笑聲極輕,卻帶著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決絕。
她從妝匣深處,取出那枚代表她南楚嫡公主身份的玉佩,鄭重地系在腰間。
而后,她又拿起阿蕪平日里擦拭桌椅用的那塊粗布帕子,仔細疊成一方小小的方巾,壓進了寬大的袖口深處。
她最后看了一眼鏡中的身影,那個即將走上戰場的自己。
她抬手,輕輕撫上冰冷的鏡面,對著里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影子,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想看我穿著故國的衣裳落淚?好,我便哭給你看。”
“但不是因罪,是因孝。”
她吹熄了燈,任由黑暗將自己與那襲猩紅的裙裝一同吞沒。
長夜漫漫,寒蕪殿陷入死寂,可沈昭寧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平靜。
她知道,明日的織坊,將是她的第一座戰場。
而這件衣裳,既是她的囚衣,亦是她的戰袍。